第十五章 通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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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子隐隐围成铁桶之势,照样被她游水而入,及至反应过来才明白险些酿成大祸,个个心中惊疑未定。

    此人若是刺客,主子心窝早该凉透气了。

    “皇城司上一指挥在此,哪个狗东西敢挡路!我们王亲从说了,耽误三大王买马,将你全家拖去菜市口也不够抵数!”

    铺兵听说是三大王的生意,又见到皇城司令牌,唯唯而退,吓得拔腿就跑。

    番首犹自警惕,小厮后背却汗如爆浆。

    他甚至不敢猜测自己何时何处被人盯梢,行归相宅,大管事又会作何处罚。

    再想到贵客身份,倒不如马上咽气来得解脱。

    番首抽手,端详道:“这位小兄弟眼生。”

    谢皎心说你这长相也眼生得很,高鼻方脸,好比那嗷嗷叫的夜猫子一般,我一逮一个准。

    “三大王和蔡太师,那是油盐罐子捉对儿摆放,谁也离不得谁!”

    她拍拍小厮肩膀,震碎了他的恐惧妄想,浑着嗓子吆喝道:“狗腿子也是正当营生,此地未见牛头马面,你怕我做什么?御史台一早便守着正门,大管事等急了,还得叫爷爷我出来接引!这边走这边走!”

    老管家收过的义子能从州桥口一排溜顺到南薰门,折损个把无非多点几盏长明灯,小厮获赐蔡姓未久,怎能明白朝堂上的蝇营诡谲?

    更何况乌台眼线重重,台谏小官常着布衣探访。为防有失,相宅侍卫通宵巡夜,早非一日之矩。

    那块令牌不假,他见过皇城司信物,遂带番客一行人跟谢皎步入偏巷。

    巷中多死声。

    一开始是些全须全尾的乞丐,扎堆在巷口墙根,身披下辈子也洗不干净的泥垢,抖索竹竿击地,直敲得砖碎瓦颤。

    群丐高举烂碗,嬉皮笑脸,见番客视若无睹,恶狠狠地朝他们脚边吐唾;

    接着是老弱病残,抢不过恶丐,是以跪在中巷地界,见有人来便磕头连连,直把青苔砸成沫,啼哭无力,冷待行客误入无间;

    野猫杂狗留在最后,喉咙里直咕隆,成群结队,不避不躲,大小眼珠子追人一动一动。

    谢皎领路在前,小厮断尾在后,番子们以番首为重心把他护在当中。

    小厮口干舌燥,错愕莫名,他在东京孤身生长十几年,竟不知蔡相宅附近还有这么一条小道。

    “大都督哪里来?”谢皎没回头。

    四周猫狗俱绝,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

    番首答道:“在下名叫药罗葛吐迷度阿厮兰汉,自然是该从回鹘来了。”

    斗笠微微一点,谢皎颔首,黑绢如风拂水。

    “大都督哪里去?”她继续问道。

    ……

    ……

    番子们察觉有异,纷纷停下脚步。

    小厮浑然未觉,一头撞上前人后背,眼冒金星,如撞铜墙铁壁。

    “阿厮兰汉是生意人,三大王买马,自然要往皇城司去了。”番首泰然道。

    “——三大王事忙,这笔生意,与我谈就行。”

    她立定回头,撩起黑绢,陡然吹出一支箭,飒飒直扑番首面门!

    水蛇箭奇利刁钻,连穿三人肉掌,几乎戗掉番首头顶一层皮。

    “咄!”

    那箭击起半蓬石屑,钉上巷壁,尾羽嗡嗡颤动不止。

    幞帽扎死在箭尖,天日之下,现出了契丹人的髡发。

    “萧副使!”

    番子们惊魂未定,见长官无恙,咬牙撕下衣角包扎手掌,半声痛呼也无,随即变幻出另一套护阵。

    “你是辽人。”

    谢皎冷声,一字一吐地确认道:“蔡京通辽。”

    墙上倏时弹出两排黑斗笠,察子手持短弩,齐指辽人,三棱飞羽箭尖折照冷锋。

    “仙姑”二字将到嘴边,未及出口,小厮早已呆若木鸡,他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又怎知该如何因应。

    华无咎从前方拐角处走出来,悠然摇扇行至谢皎背后,俨然一对拦路打劫的贼公婆。

    “阁下哪里来?”萧副使问道。

    华无咎一本正经答道:“皇城司上一指挥,招讨辽贼,义不容辞。”

    “我知道了,你是王亲从。”那人点头,“这笔账,萧某记下了。”

    勾当官举扇,弩兵扣弦待发。

    谢皎退居他身后,华无咎收扇沉沉道:“带回去,不要活的。”

    尘土骤起,巷中顿时铮铮。

    契丹人兵分两路,抄起巷脚堆放的竹竿簸箕,三两下叠汉攻墙,而另一方,五人咬紧牙关,以肉身为盾,护主滴水不漏。

    擒贼先擒王,察子集中箭射,萧副使抬头所见之象,便是漫天疾雨以灭顶之势灌压而来。

    饶是如此,他依旧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后不出所料,那名带路小厮早已被戳成马蜂窝。

    “请君入瓮,太师好算计,当真小瞧了萧某,”他默道,“伤我良将,是一大错。”

    墙头之地易攻难守,番子训练有素,弩兵失衡,扑通跌落在地,转眼已去十之五六,攻守即将易势,华无咎冷哼一声,谢皎便拔刀而起,义无反顾冲入杀阵之中,浑不在意滔天乱箭。

    她身形奇狡,虽不能以蛮力抗之,却深谙借力还力、返诸于彼身的路数,一路砍瓜切菜,倒也毫发无伤。

    敌方只觉轻风割人,再回神则刀至眼前。

    那五名死士浑身是箭,血污满面,人人露出髡发,再没什么好顾忌了,分明伤重,下盘却稳如泰山,固如磐石。

    铜围铁马不便强攻,然而刺客却不同。

    人人既不能化二为一,势必就存有间隙,但有间隙,杀气便可乘虚而入,鬼人便可凭空而生。

    势不及眨眼,刀锋霎时逼颈,萧副使按捺吐息,赞道:“果真是把好手。”

    番子暴喝,纷纷回头对内,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皎横刀怒目,跻身于五人之围当中,不进不退,偏停在此刻。

    一道红流顺锋而下。

    “七年前可曾南下进京?”她低声道,“我有一桩仇,不知是否该报在你身上。”

    萧副使笑道:“七年太久,你问哪一桩?”

    她一怔,随即业火攻心,满头满脑都是杀意,汹涌如潮,当即使力欲砍,却在此时——

    “且慢!”

    另一队察子入巷,上二指挥肩扛朴刀,笑嘻嘻地截了胡。

    ……

    ……

    都堂里,士大夫哗然而骇。

    御史中丞艰难吐气,复道:“这本账簿,乃是李文元公之子的遗物,本官无意所得,也只得上半。”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居中试探道:“章中丞,这、你……当真?”

    “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章援避而不答,愀然高呼道:“废止科举,改行三舍,这便是恶果!纵是商贾之人,去蔡门出足买官银钱,赴京畿路要任易如反掌,更不提其余二十三路,又是何种傀儡场!”

    “李伦身后好大阵仗,原来也是个贪墨的。章中丞能撬开死人嘴,真不愧‘乌台铁面’威名。”王黼笑得轻佻。

    邓洵武幼子和李小衙内是八拜之交,一荣俱荣难,一辱俱辱却十分容易。

    眼见要败坏名声,邓知院怒斥道:“人死无口供,你怎知这不是栽赃陷害?”

    章援嘴唇翕动,陷入意料之中的泥潭。

    “李文元公乃章中丞故友,按理说,中丞应当避嫌,改由下官代为回答。”

    侍御史刘豫上前略一躬身,冷静道:“我等奔赴涉案几路,名目、数额,反复查实无误。皆是经由李小衙内之手贡与蔡公相一门,人证物证俱在,还请诸位宰执官依法明察。”

    邓洵武复问:“夺人良田怎讲?”

    侍御史答道:“诸路三万亩。”

    邓洵武再问:“侵吞花石纲怎讲?”

    侍御史答道:“六鹤堂石料。”

    “皇城司早就禀报三大王,说蔡宅明正堂里有一株檀心万寿花,穷遍两浙难寻,正与上清宝箓宫里供着的那一株成双成对。万岁山还没建成,蔡公相可不好中饱私囊啊!”

    王黼猛插一刀,又道:“偷持皇贡,挪为私用,这可是欺君大罪!”

    童太尉正品御贡龙团胜雪,乍闻此言,忽如其来地直打喷嚏。

    郑居中微不可见地笑了。

    他颔首道:“蔡公相,你还有何话说?”

    “——枢密院何时与台谏官走靠得这么近?”

    蔡京颤巍巍起身,不慌不忙地开口。

    “小儿女之事本不该拿到庙堂中说,帝姬年少得宠,嗜好花草,省罢亲带些贡品回来孝敬公爹,到底何错之有?

    “至于账本,老夫家大业大,附势者有如过江之鲫,掮客弄臣泼脏水仗势欺人,早先多了去了,蔡门何辜之有?

    “李伦教子无方,便想死后污蔑别人的儿子,老夫虽说年事已高,却也担待不起这种恶名。”

    王少宰脑筋转得飞快,立刻反驳道:“六鹤堂修在茂德帝姬下嫁之前,就算帝姬一时欢喜托人从万岁山运出十数车太湖石,谨密到连皇城司也无法察觉,但规制僭越,四丈九尺决计不合礼法,势必要削去一半才能彰显臣子之矩!”

    “下官并非风闻言事,弹劾确有实证!”

    章援陡然打断几人的明争暗斗,怒喝道:“宰执官莫忘了,如若有朝一日连御史台的证据都不足信,那天下间恐怕再无真相可言!”

    “——说得好!”

    门外啪啪击掌,从下马处经由凉堂一路传来,人未至而话先发。

    诸臣鸦雀无声。

    那少年身材颀长,约莫二十上下,着一身亲王华服,目光如炬地走进来。

    王黼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玫瑰椅,抢上前迎道:“三大王!”

    诸臣随后行礼。

    “本王以提举皇城司之身,补加最后一条罪证,”郓王赵楷直指堂上人,“蔡京,通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