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颉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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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少保宅,书房棋枰上,晏洵一让再让。

    执黑先行,蔡攸受先,本来占了便宜,虽不至第一手下在天元,但也不懂布局,一手乱棋使得死去活来,叫晏洵头大如斗,为佯作持平之局绞尽脑汁。

    晏儒墨正经太学出身,自小钻研弈理,多年前初入东京,曾目睹国手刘仲甫惜败新秀晋士明,后者初出茅庐,锐不可当,刘仲甫连败几回便撒手尘寰,时人莫不引以为憾。

    是知弈道杀人不须见血。

    他自此有心模仿晋士明行子,十指生雷,攻势变化万端。少年人不藏锋,走的是刚直横冲的路数。

    辛羡在师弟手下没少吃败仗,来时忧心惴惴,生怕他将蔡少保杀得丢盔弃甲。

    好在晏洵并非不会放水,只拆不退,倒也消磨掉两个时辰,没什么滋味罢了。

    蔡攸心在都堂,掌中玛瑙子搓来揉去,步步皆是破绽。

    他知道对面故意相让,必是有求于己,好整以暇等了许久,本待晏洵主动开口求人后再施恩拉拢,既已入了三大王法眼,将来想必要共事的。

    谁知这后生很沉得住气,半个字不吐,锯嘴儿葫芦一般,一心一意维持平局,连侍立在旁的蔡家仆都兀自震惊,暗道此子耐性过人。

    “晏判官哪里人?”

    “下官出身眉州。”

    蔡攸哟了声,挑眉道:“好学之士多如牛,九成之数在眉州。苏蜀一派,钟灵毓秀,晏判官原是苏东坡同乡。”

    晏洵一拱手,道:“是多如牛毛。”

    辛羡冷咳。

    “本官若没记错,阁下还是元祐三甲之弟子。判官受业于章援,章援又师承苏门,薪火为继,判官便是东坡徒孙,我说的对也不对?”

    “师祖乃嘉祐二年进士,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下官不才,上舍中等跻身殿试,却是由太学入仕,未经科举,逊于前人远矣。”

    蔡攸又落一子,托腮道:“本官就不同了,天恩浩荡,官家赐进士第出身;龙图阁、宣和殿,这些个大学士名号便给再多,我也倦怠了。你看我,可像个学士?”

    晏洵一挡,答道:“学士中没少保这般人物。”

    辛羡再咳,家仆为他奉茶,监察御史一饮而尽。

    棋局浑如泥淖,黑子似活实死。

    “御史热伤风?”蔡攸不知该如何继续,于是抽闲问他。

    “夏税尚未清点完毕,乌台昼夜倒班。小病而已,劳烦少保挂怀。”辛羡搁下茶盏。

    士子面色素白而形貌清癯,眼旁一双泪痣,更何况乌台仕途坎坷,显见不是多福多寿之相。

    蔡攸看他几眼便不再思量,转而朝晏洵示好。

    “我蔡氏家门中有一名侄女,平素忤逆,颇有才情,与你正是同龄。不知晏判官多大年纪,可曾婚配也未?”

    “蔡妩性烈,满城闻名,乃是女中豪杰。下官燕居喜静,尚无合意之人,少保不必强作月老。”

    蔡攸冷不防扯动伤口,又痛又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无怪三大王青眼有加,后生可畏,将来定是要进翰林院的。”

    晏洵应承道:“不敢当。”

    “——就如同你前两个暴死的师父一样。”

    玛瑙子敲在八宝灰棋枰上,砰朗一声,发出金石交戈之响。

    “——你输了。”

    晏洵收手,一击即杀。

    ……

    ……

    辛羡从他背后探头来看,六龙潜伏四野,首龙得最后一颗白子,杀黑蛇为寸段,全盘死光,其余五龙可惜未用,也根本用不上。

    监察御史暗道,黑子未免输得太难看,这何止是杀鸡用牛刀,简直是撕破脸面。

    “你也输了。”蔡攸玩味道。

    晏洵默然,白白忍耐两个时辰布局,最后前功尽弃,不由闷道:“受教。”

    枰上过招,棋赢人亡。

    辛羡弯腰伸头,尚在琢磨小师弟藏下的五龙,并设想若换成自己,面对晏洵挑起的六龙对杀,是否还有反击之力。

    思忖间,石榴花滑落,啪嗒一声打乱玛瑙子。

    他见状惘然,随口笑道:“蔡少保好气量,不与少年人计较。”

    棋子透斜晖,朝东曳出长尾。

    蔡攸兴致缺缺,问道:“几时了?”

    “回大郎,未时三刻。”家仆呈上茶点。

    “未知散刻……”蔡攸自语,喝罢茶笑道,“旧诺已践,不送。”

    “下官代人受过,此局自然也算在事主头上。”晏洵谢道,“李小衙内泉下有知,必然夜不能寐,托梦与我诉衷肠,仰赖少保大方,害他家破人亡。”

    少保闻言,当啷撂下千目蓝黑釉建盏,冷笑道:“空口白牙,满门愚障,只会逞口舌之快!”

    小子狂妄,投枝亦不肯栖,偏以针锋相对,当真是不识高下,未曾见过他蔡门的厉害!

    两鬓白花扑通砸地,晏洵起身,辛羡心说要坏事。

    “宰执官莫忘了,在下是判官。”晏洵目不转睛道,“若有朝一日连判官都说假话,那国朝便真正是无间地狱。苏门上下个个进士及第,靠的可不是荫补赐身。”

    “——李小衙内并不似表面那般愚钝。他记账,正巧,被御史台找到了。”

    辛御史怕蔡攸记恨晏洵,言简意赅点透此行来意,续道:“蔡少保,还请好自为之。”

    蔡攸一怔,随即大笑,二人莫知其意,仍旧严阵以待。

    “判官可识时务?”

    “不识。”

    “判官可知明哲保身?”

    “不知。”

    “判官此举不智。”

    “谬赞。”

    “判官不孝。”

    晏洵半晌未答。

    “我若有罪,李氏又待如何?李伦泉下有知,你我又有哪里不同?”

    蔡攸自顾自添茶,讽刺他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不顾父母之养,便有五不孝罪名,师徒之间又有何异?判官自命文昌星在世,这一点何须我来提醒。”

    一人夺门而入,堪堪申时正。

    蔡翛一把将拦路茶仆掼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定,恨声道:“你没去帮他!虎毒不食子,你却反过来了!”

    他见御史台和开封府都来了人,生生吞回后半句,气急乱转,在热锅中翻滚。

    王黼得手了,蔡攸心道。

    意料之中本该如此,宰执官想笑,嘴角却没听使唤,紧紧抿成一线。

    ——都堂王黼、御史台章援、枢密院郑居中、皇城司三大王赵楷,整座都堂谁没惦记着他?

    ——官家宠爱郓王众所周知,废长立贤再不合礼法,那也是天家私事!他一意孤行要保太子,没带阖门送葬已是满天神佛开恩。

    ——从龙者才能富贵安居,这么浅显的道理,爹爹老而不死,竟越活越糊涂了!

    章援还派来两只爪牙故弄玄虚,却不知这位宰执官压根没想前去帮衬。

    蔡攸心念百转,最终沉沉一挥手道:“送客。”

    辛羡打量这对阋墙的兄弟,揖而后退,一路拂柳,随小师弟轻笑遁去,迈出少保宅后大畅其怀。

    “这种臭棋篓子你也能忍?换成是我,三招杀他个升天!”

    “让棋并非难事,只可惜我定力不足,最后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辛羡放慢脚步,迟疑道:“你方才说,文元公他当真……”

    小师弟一顿,缓缓道:“子不教父之过——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先师长已矣,生者当勉力。咱们一路追随他至此,文元公是非功苦且不提,便留后人盖棺定论吧。”

    晏洵还想再探公相宅,尤其偏门左巷,默默思忖间,辛羡一手指天,奇道:“儒墨,你看!”

    他望向六鹤堂之上的高空,心跳猛停一拍。

    ……

    ……

    三刻前,都堂。

    如若罪证确凿,蔡太师就是自七年前翰林院之乱以来,第二位通敌的朝廷重臣。

    “我看这天要变。”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嘘,公相几番起落,这种罪名不致大愆,未见得一定就埋没了。”

    私语成浪,郓王赵楷独立堂中央,坦然负手道:“辽朝人犯目下收押在皇城司,虽则折损了十之七八,但细作头目尚在。公相若有疑虑,不妨和他当面对质,也算了却一桩公案,还自己一个清白。”

    蔡京端坐,环视都堂一周,见蔡攸果真缺席,这才老迈龙钟地撑起身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堂想得出联金灭辽,西夏便做不出联辽灭宋么?”

    他来到赵楷面前,复道:“老臣也有一信,三大王不妨看完再做定夺。”

    赵楷接过密札展开,横眉定睛,信上只有三个同心圆。

    当中乃汉篆字“令”,外延两圈内皆是河西小字,排列匀称,正如罗盘上的天干地支。

    他精通四方文书,回鹘小谣亦能信手拈来,但密文环排,佶屈聱牙,哪个字都能起首,句不成句,根本无法释读。

    “事出突然,怪老臣行事不周。”

    蔡京释道:“西夏秘书与辽约攻大宋,辽主耶律延禧不愿腹背受兵,特派北院副使萧宜信前来拉拢,只求国朝中立。三大王所抓之人,应是萧副使无误。”

    诸臣个个眼凸口张。

    都堂今日议事,从海上之盟吵到弹劾蔡京,竟牵扯出一桩私通辽国的大案,又在顷刻里忠奸反转。

    前后太稀奇,连太宰余深都被骇醒。

    童贯喝饱了龙团胜雪,肋条隐隐作痛,抬手覆胸,想从旧伤口里抠出那颗万箭围攻时让他坠马的锥箭头。

    “童太尉去年才平定西夏!”王黼惊乍道。

    媪相蓦然收住手,掩口轻轻咳嗽。

    “是了,去年才平定西夏。”

    蔡京重复道,脸上神色莫辨。

    “那么,是谁给了党项人天大的胆子,让他们先与国朝议和,后与契丹暗通款曲,乃至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王黼一激即起,怒道:“蔡公相莫非在质疑童太尉的功劳?”

    “西夏兵壮马肥,他李乾顺当真败了么?!”蔡京大喝,抬手直指西北。

    诸臣心悸难定。

    西北枯望耄耋载,无人竟能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