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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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风吹雨打,天河长泄,华无咎一宿未眠。乌云驮雷从四极纷涌而来,闪电鲜明热烈。
他也不关窗,水帘噼啪作响,季夏湿气漫进皇城司官衙,白蛇在厅堂里下沉游荡,华无咎猛回过神,耳畔炸雷轰疆。
浮箭上升一格,莲花漏无声提醒,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已经寅时正了。
他揉揉眉心,引火点灯,踩水渍关窗,细风撩动烛火,四壁合紧后犹自跳动,吃了活人心似的闹腾。
“既知易受撩拨,又何必放风入隙。”
华无咎瘫回交椅,双眼涨塞难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累。
并非累在此时,而是十年来挣扎沉浮的疲惫,有那么几分不堪重负的意味;最后一击悬在头顶,随时伺候取他性命。
三大王指名拉拢晏洵,他若想取傅提点而代之,理应顺上意而为。
“——我本该亲手取他性命。”
晏洵命大又如何?京城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幕僚之才,谁也没道理不能被替代。
花刺狡诈,附傅宗卿之势而为,怎会看不透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我作尉曹君作相,东君元没两般风。”
天渐灰亮,一晃神时来斗转,十字道传来值夜小珰簌簌的行进声。
宫人为后苑诸位娘子备下早膳,御厨热火朝天,预备着泛索点心和辰正的御膳。
华无咎自去偏堂洗濯除须,及至察子叩门来报,勾当官已恢复了苍白整洁的体面,若非身居皇城司,只道是个经夜苦读的太学士子。
“华勾当,上一指挥再没人作对了!”
察子仔细摆好公膳,目光灼灼道:“王亲从向蔡门投诚,有田不纳赋,逃税太多,正巧被记在御史中丞那本账簿里,昨儿巡夜回来一把逮了个准。”
“王少宰没保他?”华无咎手持银筷问道。
“乌台动作太快,当晚丢牢里,根本没有通融机会!蔡太师大势已去,王少宰正是求进之时,紧要关头,哪有断腕自保来得妥当?”
察子向前稍推藕笋羹,殷切道:“今早刚打上来金明池白藕,东华门外卖得紧俏,小人抢了两挺,您再尝尝?”
华无咎咽两勺,食不知味,从莲瓣浅盘里挟李子吃,饱啖大半,盘底露出玫瑰紫釉色,如香如烟。
他忽拍额头吩咐道:“你去苑东门库府走一趟,清点香药数量,把剩下一百零八颗迦南珠全都带回来,莫让任何人知晓。”
察子将碗筷收回漆盒,低头应了声是。
勾当官束发整冠,披上浆好的橘红褙子,撑一把清凉伞,两脚一抬出宫去了。
……
……
细雨淅沥,谢皎眼底发青,无精打采,坐在东十字大街吃朝食。
乳酪味道浓郁,豆粉雪汁,她撑两勺不再勉强自己,喝一盏绿豆冷元子冲淡肺腑间奶腥气,瞪剩下半碗苦叹:“这才刚吃两天饱饭。”
驴车满载梢桶自街头驶过,赶去脚店送酒,掌钉打滑,撞上迎面而来的骆驼。客商惊魂未定,连人带行李闪避在侧,直摔进热气腾腾的大锅。
煮茶嫂嫂对镜画眉,却见庞然大物铺天盖地压来,手抖涂成连心桥,丢笔弃镜,嗷一嗓子跑开,没回头但闻凉棚轰塌,当机立断薅住客商要去开封府理论,逢人便哭诉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嫁过来。
贩夫走卒披蓑衣来往,东京城天色透亮。
札客开罢嗓下楼,调了调琴轴,咿咿呀呀地唱柳三变,乐僮敲红牙板,脑袋如醉鸡啄米。
谢皎支肘倚上窗框,见树梢天青云淡,不知不觉随小唱打起拍子。
——正和童蒙时节的开封府别无两样。
她软洋洋叹气,心底沉了一潭星,忘记天地何寿、日月何极,仿佛光阴倏转,便在东京城出落成亭亭少女,嫁为人妇,生儿育女,操持一家甘辛。
“找到你了。”
花刺歪头驻足,怀抱三五支长梗莲蓬,一蹦一跳进楼坐在对面,问道:“你还吃么?”
小娘子明眸善睐,通身牡丹花罗,见她没应声,自作主张拽过那碗乳酪喝下肚。
“这碗人膏可不简单,”谢皎托腮笑道,“里头下了滇南秘方烂脸丸,蒸煮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颗,童叟无欺,算我送你的。”
“李师师秀美,我剥她面皮用就是。”花刺打个奶嗝,眼睛一转,“再不济,你的脸也可以。”
“多谢谬赞,”谢皎兴致寥寥,“傅提点要你来问罪?”
“罪不敢当,傅提点贵人多忘事,我心里有把小算盘罢了。”花刺学她托腮道,“昨儿去樊楼报信的人是谁,白玉面皮,我没见过,想认识他呀。”
双姝对笑,谢皎舔舐牙尖道:“你在提点官手下做事,怎有机会接触无名小卒?华无咎疑心病颇重,他派人盯我梢,我便将计就计,叫他将前途双手奉上。”
“我道是你狗腿子呢。”
花刺大失所望,撇嘴抽出筒中竹筷,趁其不备,恶狠狠朝她眼睛扎过来。
“三娘子昨晚下手好重,我又气又痛,打不过你,自然想在那人身上找补回来。”
“何必故作旧识?”谢皎起筷一挡,“再提三娘子,我就杀了你。”
二人惯使刺,几个回合相持不下。
花刺正得意,不料竹筷竟劈裂成条,右掌刹时摔在桌上。
谢皎力道还在,掷箸嵌入榫卯相接的桌缝之中,直冲破绽而来,透木三寸,竖立不移,正扎在她指根深处,再偏一分便能叨掉食指。
小娘子连忙收手,惊诧道:“你!”
“你什么你。”谢皎振臂仰在椅背,嘲笑她道行浅。
“你果然有意藏拙,”花刺双眼怒瞪成铃,心念电转想透所有事,忽地兴奋起来,“连华无咎都骗过了!”
……
……
“小娘子可曾出过东京城?”
谢皎见花刺摇头,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样。
“有人一辈子从没踏出过开封府,便以为天底下一般富庶,丰亨豫大,处处太平。终于某一天,饿殍躺在南薰门前发臭腐烂,还会被埋怨死的不是地方。”
乐僮醒困,红牙板终于合拍,札客嗓音婉转,正唱到良辰好景虚设,待她停琴,酒徒茶侣齐齐叫了一遭妙,又有人要听小山。
“京城人无非消闲而已,笼袖骄民当奴才也自恃高人一等,是个讲究体面的奴才。”
茶汤白沫晃荡,她呷一口复道:“大浪打来不分高低贵贱,一城人比一朝人孰轻孰重?”
“小娘子听懂了也未?”
花刺点头如啄,又摇头似鼓,颇不服气道:“你到底教是不教?”
谢皎哈哈短笑几声,心道对牛弹琴。这些话轮不到半大丫头来听,可她面前少个能说话的人,不必日久相知,只须萍水相逢,一句足矣。
“笨孩子。”
那边厢,札客试毕琵琶,眼波潋滟,伴红牙板唱起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花刺见她痴醉,罗织了满肚子嘲讽,最后只道:“你可真没听过什么好东西。无妨,待你升至傅门,自有我来教你,差不几时了,或许就在明日。”
谢皎捧腹大笑,一撩前襟,露出青袍下摆双齿木屐,脚腕子如藕,天足瘦白有力。
她起身离开,扬手向账房茶碗投铜钱,一滴水花未溅,待出门时骤唱:“菜根盐,馒头葱,寿比南山不老松。洒家运使九神弩,举臂向天焚祝融!”
粗词滥调盖过札客小唱,气劲醇厚,绕梁之音不绝。
众人未解其意,乍闻清唳不禁茫茫四顾。
那背影清瘦卓然,纱褙缂满斧钺花纹,茶客便以为是个从西北面来的后生,糊里糊涂叫了声好,只道少年人初出茅庐,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花刺原本对谢三娘刮目相看,再瞧怕不是个三傻子。
谢皎荒腔走板来到街头,木屐踏路十分清脆,身架干净从容,并没有多么疯癫,仰首闭目,由得雨晦天白。
“行不得也,哥哥。”
她悄忽睁眼,睫梢坠了层细珠。
东十字街转角,华无咎一身橘红,撑持清凉伞,也踏双齿木屐,匆匆穿过铁屑楼新建的游廊粉墙,未知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