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指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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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伦受儿子牵累,暴罪于后,儒师声名尽毁,谥号强夺为“文缪”,穷尽一生光耀的门楣至此崩塌殆尽。

    铁屑楼掌柜在开封狱喝半月稀汤,得释后再世为人,二话不说到行会挂牌,托个可靠的知见,早早盘出地契回江南养老去了。

    地契虽好,得之不易。

    新主顾姓赵,久浸商贾,待人一团和气。赵老郎出手十分阔绰,酒楼大修一番,更名“人间秀”叫板樊楼,素日座无虚席。

    “向未曾闻,晏探花也是个风流人物?”

    “金明池琼林宴由来便是做媒的好地方。”

    “俏帝姬,憨驸马!鸳鸯被里滚作堆,待制跌脚啐,亏亏亏!”

    雨水渐滚,伞面紧绷,华无咎入楼暂避,略扫几眼,堂内一座大笑。

    人间秀三层楼,凉薄雅致,内外三进深,他拣个不打眼不冷僻的位置,要一壶金片,只待雨停出发。

    “漫说是晏探花!”

    酸秀才口无天高地厚,大谈登龙道:“科举但凡再开,贾某必当金榜题名!”

    挑衅者嗄声相嘲:“贾秀才芳龄一甲子,难道还指望做驸马不成?”

    “贾某再不济也是读书人,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贾生拱手讥笑道,“怕不是浪荡子弟的入幕之宾。”

    那人跳起来举壶便掷,差一寸未着贾生脑袋,酩酊怒叱道:“爷爷在皇城司高就!当街取你性命,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酸儒大惊,从头到脚淋个透彻,蹬一双兔腿便跑,那人绕堂紧追,一条长凳抡得虎虎生风。

    大铛头围拢醉汉,两方亟将大打出手。

    “这位好汉,且卖老朽一个薄面,要打出去打。”

    在此关头,赵老郎施施然负手现身。

    贾秀才早也遁去无踪,二人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醉汉酒醒泰半,捋直舌头问道:“可否赊账?”

    “三条白金,只当交个朋友,”赵老郎笑哈哈道,“人间秀开张未久,断不能起了作乱的风头,倘若好汉手头不宽裕,也可留下皇城司腰牌暂抵。”

    那人嘶声挠头,显见是个两袖清风的穷鬼。

    赵老郎挥手,大铛头乌泱泱齐上,正欲扒掉他一身人皮,忽闻旁处高声道:“且慢。”

    华无咎远扔来一只金荷茄袋,铛头接过,登时喜不自禁,五枚银锭散发荧荧幽光,模样着实爱煞人。

    赵老郎顺阶下,吩咐道:“上几道好菜,再请这位朋友喝一碗醒酒汤。”

    醉汉三两步自来坐好,并不和华无咎见外,抱拳做个请,咧嘴一笑道:“大恩不言谢,在下陆畸人,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勾当官心道,男生女相,无怪受人揶揄。

    “鄙姓华。”

    陆畸人打个酒嗝,醉眼妩媚,倏忽变色叩首。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华勾当恕罪!”

    华无咎不叫他起,左右端详,扇柄往桌案一磕道:“脚程是快,这么一番打闹,衣裳半滴酒水没沾。”

    “小人一匹活马,抽一鞭快一刻。昨日为勾当效劳,幸不辱使命!”

    华无咎食果仁,复道:“可惜,太快了。”

    陆畸人摸不着头脑,又打个嗝,自掴大耳刮子道:“是小人的罪过。”

    勾当官曲指敲案,示意他起身,陆畸人脸上红红白白,又叩一头,虾腰在旁侍着。

    “家中排行第几?”

    “回勾当话,小人慈幼庄出身,无家无室的没个排行,”陆畸人赧然道,“早先慈幼庄有个姊姊,待我极好,后来卖去录事巷,小人便一个人过活。”

    “都不易,”华无咎饮茶,“昨儿樊楼比试,可还精彩么?”

    “李师师薛灼灼争美,樊楼内外连根针也扎不下。小人去时比罢,虽没福气一睹双姝姿采,去得却很是时候。”

    陆畸人低声道:“若否,傅提点必以官家安危为先,哪有功夫遣上二指挥捉人呢!”

    华无咎见他眉目轻薄,遂道:“谢察子没说过么,善泳者溺,善饮者醉。你是机巧人不假,事变如风,可不要毁于机巧。”

    “勾当眼前人发话,小人向没有不听的理,”陆畸人谢道,“多谢勾当提点。”

    醒酒汤上桌,附赠几例小菜,梅雨天吃来最为爽口,二人殊无动筷之意。

    华无咎喝罢金片,肠胃上顶,冒一遭冷汗。

    他拾筷吃笋丝,又道:“你那胸前挂了什么?”

    陆畸人扯下红绳摩罗像,双手呵腰奉上。

    木像拇指大小,三头六臂趺坐,面目阴惨,脖颈绕一环人指缨络,细密如穗,可谓巧夺天工。

    华无咎奇道:“是魔?”

    陆畸人抬头道:“是佛。”

    “杀人取指能成佛,照此一说,我也是个活菩萨。”

    勾当官嗅道。

    ……

    ……

    “敢炸六鹤堂,晏探花也忒嚣张了!”邻桌拍案道,“茂德帝姬已为人妇,他竟不怕御史台参么!”

    “情关情关,闯过去才能天高地阔,闯不过便没富贵命。”

    酒客抖开东京小报,指点江山道:“探花郎少年才俊,庙堂由得他闯,嚣张也自有其本事。何况蔡太师活该。”

    “茂德帝姬竟比李师师还好看?”闲汉半信半疑。

    “不如你也去相宅门前守一晚,与探花郎作个伴?”酒客噱笑,忽扬掌示警,“呔!”

    小贼青衫木屐,背诸人而坐,闻言反身狼顾,现出一张笑嘻嘻的粉白脸。

    她丢下小报,歉声道:“一时手快。”

    陆畸人站直腰,华无咎将摩罗指像还他,恰巧没对上那张脸。

    “非香非臭,我不曾闻过这种木料。”勾当官道。

    “鬼市捞的玩意儿,说是滇南古木,”陆畸人抬臂系绳,“谢察子瞧见喜欢,不过旧物不值当送,小人说好再给她捞个大的。”

    华无咎心口烦恶道:“本官眼里容不得砂子,皇城司岂是你们兜搭的地方。”

    “小人明白。”陆畸人惶恐叩首。

    勾当官起身拿伞,后背冷汗淋漓,想是风雨夜着凉。

    一条虫钻进腔子吃穿心肺,把他从头吃到脚,只剩一具麻酥酥的空壳。

    “往后莫替谢察子送信。”

    话罢,橘红衫男子拔足而走,搅乱茶汤烟淖。

    陆畸人弯腰半晌,这才慢抬起头。

    “也是个乱喝酸的,”他嘿笑落座,举筷唱道,“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

    摩罗像滑出衣襟,陆畸人掖回去道:“广府香客竟不识滇南蛊木,勾当官,阎王拦不住该死的鬼,全赖你技不如人。”

    狸花猫踱来,酿呜蹭腿不休,他夹一块白鱼,倒金片茶水左右冲洗,洗掉鱼汤辣子,甩丢地上道:“嗟,来食!”

    花猫伸舌果腹,盏茶功夫蹬长了腿,一动不动僵卧在桌脚。

    雷疲雨霁,夏云多奇峰。

    及至人间秀楼外,华无咎远眺,焦墨云烟随风逐流,直在翻云覆雨手中揉圆搓扁,是个潦草浅薄的命数,说走便走,不留一丝情分。

    “三大王一旦回神,便会下令清查蔡京留在皇城司的暗桩,”华无咎默道,“傅宗卿侍蔡有如亲父,必无翻身之地,此人亦会被连根拔起。”

    思虑底定,勾当官一路摇扇,径往录事巷去。

    近来流民奔窜至开封府,京郊混乱难安,巡街卒子倍胜以往,寻花问柳者如常。

    花乃桃花,柳为菀柳。

    桃李之争落幕,菀柳阁鸡犬升天,桃花源门可罗雀。

    “华勾当!”龟公翻仆过来喜道,“自打开春,爹可有日子没来了。”

    桃花源粉帘绣户,华无咎挑帘跨进门首,道:“皇司事忙。孝官,你娘闹了没有?”

    “爹也知道,娘她性子烈,昨儿输给李行首已是万般窝囊,我好汤好饭侍候着,端怕娘犯心口痛。”

    那小厮今年十四五岁,生得清秀,引他穿过重帘,伶牙利嘴道:“爹这一来,她什么病都溜去爪洼国喽!”

    华无咎叮嘱:“李师师得罪不起,你瞧着些,莫让她冲撞贵人。”

    “李行首好脾性,娘寻不到由头顶撞。”孝官叩门喊道,“娘,娘你老人家醒了么?”

    深门闺房里劈啪碎响,孝官惊推入内,不禁哎哟直叫唤。

    “小混毬子,哪个是你老人家!”

    “我若不来,谁能治你疯病!”华无咎拧眉径入,“早讲过黑沉香别用太狠,纵能忘忧止痛,一旦成瘾,福泽衰竭,十年寿数已是奢求。只输这场,当真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