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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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沉香能安神不假,还能治蛊?”

    “可引蛊发,可抑蛊发。是药三分毒,端看用例多少。”

    陆畸人放筷,朝身后递回梅红香匣,复道:“小贼头,光天化日杀人越货,不怕他找你算账?”

    “活过今日再说不迟,”谢皎与他背对而坐,越肩接过迦南珠香匣,“香珠未经调制,尚不足称黑沉香,可恨他不教我。”

    陆畸人笑道:“便未调制,一百单八颗卖去鬼市,足够你在东京城安家了。”

    谢皎收匣不语。

    窗内二人邻桌相背,各自牛饮鸟啄。

    “蔡京已罢,几时为我爹平反?”她搁盅道。

    “看那位意思。”陆畸人拾箸不停,浑未在意道,“他高兴,明儿便平反;他不高兴,纵是你等到投胎也无人问津。”

    “陆仁安!”

    背后杯颤酒淌,陆畸人听她愠怒,嘲道:“傅宗卿不能,华无咎不能,我能。你若不忿,自去找晏洵翻案,看他有无通天本事。晏判官若作驸马,说不定真能替你爹翻案……”

    话未罢,陆畸人一顿,筷子死抵脊背命门,寸劲可取心。

    “我爹一代名宿,毕生为国朝效力,到头来身首异处,尸骨尚不得全,一家老小惟我独活。终年无坟上香,你叫我在东京安家——”

    酿呜一声,狸花猫活过来,拱背立尾炸个猛子,后腿抽搐遁去。

    谢皎反手捺箸,深吸一口气,忽收兵道:“是我唐突,得罪了。”

    陆畸人呵笑:“我何曾将话说死?蔡太师下台后,端礼门前党人碑都能推了捣碎,你爹又算什么难事?只须得良机作势。”

    “何等良机?”谢皎一愣,忙起身一拜。

    “清扫道路,扶我上马,”他取布巾擦嘴,低声道,“助那位入东宫。”

    “你想从龙。”谢皎涣悟。

    “东宫孱弱不当事,主子有心逐鹿,做奴婢的哪有二话。”

    陆畸人远眺云烟,窗檐落水成珠。

    “若能任北伐将帅,收复燕云十六州,东宫之位便是囊中物。主子素有向学贤名,待他成真龙,何愁不能为翰林学士平反。”

    人间秀喧笑升平,桌上剖瓜解渴,行菜铛头热火朝天,谁也不曾着心留意近窗二人。

    谢皎犹豫不决道:“人走茶凉,经此一遭不死也残,华无咎本无机会东山再起……你非要将他赶尽杀绝?”

    “斩草须除根,七年前玉堂乱,那帮人杀不得你,如今你还不是自己找来了?”

    陆畸人谑弄道:“蛇钻竹筒,曲心还在。华勾当少时拜在李伦膝下,行事必与那位不契,一味打压不除尽,将来必留祸根。”

    谢皎道:“言之有理。”

    花衣小厮来人间秀沽酒,抱一只乌溜溜大罐,腆厚肚挺细腰,抬脚颤三颤,打个旋迈了门槛。

    眼熟的吆喝道:“孝官今日有钱打酒,想必昨晚扔骰子赢了不少?”

    “祥官讲笑话,扔骰子仨瓜俩枣,哪比爹娘双全吃喝来得容易。”孝官放罐子笑骂,“行菜,沽满!速切二斤熟羊肉,果子店闭市早,我去给娘买一份香蒸鹅心。”

    行菜应声连舀几大勺桃花酒,铛头自送来熟羊肉,因是常客,还饶了孝官两条鸡爪。

    待他走远,祥官守一碟醋蒜苔,食不下咽啐道:“恩客为父娼为母,小王八蛋。”

    十丈外,小子住脚蔑道:“春风喝完打秋风,老穷酸鬼。”

    晌午又落雨,孝官风里来去,也不敢快,也不敢慢。

    意气之余,竟舍两钱给街边化缘的和尚兄弟。

    饮光两眼鳏鳏道:“师兄,钱。”

    无智梦中一抓,咂嘴嘟囔道:“都是我的,谁也别抢。”

    及至桃花源,正逢华无咎出门,孝官掐指一算心说坏事,近前才见便宜爹脸上叫猫挠了彩。

    三道蔻丹痕,狸奴气性不小。

    孝官搁下食盒酒罐,不敢再叫爹,眼巴巴道:“菜饭点心桃花酒,买都买来了,只差摆盘,吃几盅再走吧。”

    银茄袋砸头,小龟公自知下月例钱尽在其中,不敢声张,只顾撒手接。

    华无咎破帘而去,孝官掏出几枚银锭,摸头又试得一手血痕,心说爹好大劲道。

    “小猢狲,你娘饿了!”内院传声。

    孝官瘪嘴,提吃食入幕,嫌道:“嗔拳不打笑面人,桃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那人莺笑道:“龟儿子,好大块血印,过来让娘瞧瞧!”

    孝官骂道:“薛桃娘,少女嫩妇的,谁是你龟儿子!”

    馆外雨紧,华无咎撑伞跨过得胜桥,胸口倏忽一抽,张口无进气,铁扇几欲坠地。

    ……

    ……

    熙熙楼二层,天字号厅,傅宗卿正对明窗,案摆一套定州花瓷瓯。

    沸水滴线入盏,茶膏盈盈如融胶,受热后愈渐香沛圆满。

    傅宗卿眉头舒展,细风悄然入室,白练微不可见一抖,茶面漏破,注汤刹停。

    花刺闷头抠剥莲蓬,青子如玉粒,少顷攒下满满一大捧,自顾自吃得香甜。

    老骥气沉如渊,倒掉废茶从头再来,专心致志煎水,仿佛能借此蒸去老人斑,烫平额前沟壑山川。

    “谢皎诱捕萧宜信,先告勾当,又派人往樊楼知会您老人家,”花刺囫囵道,“上二指挥但凡迟到半刻,她便已闯下弥天大祸,砍了人头当球踢了。”

    她转眼睛,想想又说道:“蔡太师卧榻不醒,眼见不剩多少时候。勾当官立下大功,三大王必会重赏于他,一个皇城司,还有什么可赏之物?”

    傅宗卿冷冷道:“老夫一日不仔细,他二人就生出恁多事端。”

    “阴掉王亲从不提,看这架势,摆明要骑到您老人家头上!”花刺附和。

    “僭主之人,”老骥道,“当杀。”

    花刺朝窗外十字口望去,忙道:“傅提点,他一个人走了,不追么?”

    傅宗卿悠悠扇火,答道:“不急,有人代劳。”

    勾当官孤身私会桃源,俨然有托大之意,看在傅宗卿眼里,便是得陇望蜀的挑衅。

    熙熙楼下大街,华无咎神色如常,自封气海,拖步往皇城司去。

    云翳渐布,怪风飕飕刮刮,六月的天孩儿脸,半日未晴又作阴郁之态。

    穿行一箭之地,曲曲挠挠遁入西鸡儿小巷,四周无人,再越过巷尾,赵太丞药铺便近在眼前。

    却在此时——呜呜风裂箭破空!

    清凉伞蓬一声怒放,华无咎两腿滞涩,且抡且避,铁扇如甲紧护后背,一轮箭雨结束,强避于墙角。

    皇城司腰牌在特殊桐油中浸泡过整整十二时辰,气味再稀十倍,勾当官假作闻不见也难。

    察子蒙脸伏成一排,正待换箭再发,陡然听他喝道:“放肆!”

    独眼汉抬手,墙头弓弦满张蓄势,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伞破人孤的华无咎射穿成泥。

    那人潦草抱拳道:“华勾当别来无恙,不知下官这副招待,勾当官可还满意么?”

    ——上二指挥马亲从,臂膀结实身长八尺,秦凤路悍匪出身,与人斗败失一目携金入京,权捐个武官消遣。

    “以下犯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华无咎低喘道。

    马亲从笑如破锣,左一下右一下挥舞朴刀。

    “洒家在塞外杀党项人的时候,你还躺老娘肚里睡大觉!王亲从待我极好,不想被小辈暗算,连夜丢进乌台狱,这口恶气他咽下去了,我却得帮老兄出一出!”

    华无咎道:“昨日因,今日果。入狱是他咎由自取,与本官并不相干。”

    “你以为我是那桃花洞小娘,说什么鸟话都信?呸,洒家可不好诓!”

    马亲从举刀做个起手式,几步抢杀上前,面目赤红,提刀劈向勾当官脖颈,势比开山断水。

    二人缠斗不休,数十招过,巷里乱雨如箭射蔽天。

    浑汉不意未占上风,大喝一声,运足气力当头劈下,竟使出了斩马刀的功夫。铁扇再坚固不过是小物件,华无咎手无刀枪,肉身泥胎,这一击如何能挡。

    铛——

    兵铁对冲,雨针荡然一震!

    这一击崩筋碎脉,勾当吃了大亏,喉舌腥甜,心肺险崩出腔。

    华无咎屈膝双手横棍,迸一口血吞下,气力丝毫不敢有泄。

    忽在此时,何处飞来一支水蛇箭,刁钻擦他身过,噗一声钻入悍匪膝下深不见尾。

    马亲从受创落地一滚,登时泄了气劲,三两下甩掉残伞卷屑,对眼照看,刀锋豁口卷刃,方知那一击力道十分刚猛。

    伞骨腕口粗细,灰亮如旧木,削去累赘正是一条金刚棍,挥耍起来呼啸生风。

    马亲从纠了轻敌大忌,心道,这白面书生看似瘦弱,背后却有意藏拙。

    独眼汉瞽目发烫,强撑腿站起,转身纵刀暴嗷如雷,攻势疾如泼油。华无咎力不能支,红衫眨眼见血。

    “傅提点许你多少好处?”

    “泼天富贵,天大好处!”

    勾当官沉沉吐息,冷讽道:“你以为我为何片甲不带?”

    马亲从痛烦道:“文人说话绕死个毬!你穿铁衣来,洒家照杀不误!”

    “——本官人马也在路上,你不妨赌一赌,傅宗卿和我谁先输。”

    为首察子喊道:“马老大,你听他满口胡柴!勾当部下尽出城看顾流民,若早有后手,怎地喘成牛样!他落如今地步正是报应!”

    话没落,华无咎再拖不得,鬼行纵身欺前,运足余力抡向马匪天灵盖!

    昨夜鬼市犹在眼前。

    “女穿红为嫁,男穿红却是为何?”

    “为贵。”

    宋人贵服尚绯紫,谢皎奚笑指点道:“你想攀高枝儿,高处不胜寒啊勾当官。我等耳目之人,生不在明处,死也弃不得暗。除非脱身贱籍,一人之力,怎做得了夺朱之事。”

    “生死无常,冷枪暗箭难防,要活到最后,活着的走狗才是走狗。”

    华无咎默想,随即喷出一蓬麻血。

    “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