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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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皎屈指,隔空冲他额头叩弹,徐覆罗哎哟一声抱头装痛。她大步出了卷帘门首,没留神踢着一对小东西,约莫十来岁,两只猴大抱小蹲在门旁。

    徐覆罗油纸一卷,匆匆包了猪蹄,朝她邀功卖弄道:“小麻子说他脏,不敢带妹妹进门,药舍没果子,只来及喂他吃一盏茯苓凉汤。”

    北方战酣,京畿流民日多。蓬头稚子面黄肌瘦,俱是粗灰麻衣,芒鞋磨破,足底黄土厚尘,小的歪睡在大的怀里,显是远涉而来累昏了。

    谢皎踢了踢大的,贫子抱妹,二人噤若寒蝉缩成一团。

    她道:“喂,喂,外头天黑要下露水,带她进去啊。”贫子睁眼道:“我害怕。”谢皎又道:“有名姓没有?”贫子哼哼唧唧道:“姓吕,双口吕,不叫小麻子。”谢皎道:“那好,吕不害,进去。”

    院中左一株无花果,右一棵白石榴,无花果早吃没了,石榴皮厚尚未长成。她四顾无食,劈手夺了徐覆罗捧中油纸包酱猪蹄,朝那贫子道:“进去就能活,还有肉吃,你敢不敢,怕不怕?”

    贫子揽住妹妹手腕,目光游移不定,乞乞缩缩道:“真的?”

    谢皎不语,酱猪蹄抛入堂内,纸包散落,滚了一地灰,横臂拦住咧嘴心疼的徐覆罗。贫子咬牙,强撑两只芦柴棒,受辱亦不敢言,一步一寸慢慢驮人捱进去,好险没吃一嘴泥。

    “杀人了,观音大士救我狗命!呸,救我小命!”

    贾真言两眉焦黑,端一锅粥嗷嗷乱叫,撒蹄子遁出伙房。花刺挥刀紧追在后,堂内不见谢皎,气要将他剁了炖了,并且一定加满胡椒辣子,烧最旺的火,用最好的柴。

    “小兄弟,这不能吃,吃了要生病。”贾神医急中生智,搁下铁锅捡起酱猪蹄,抓他作盾挡在身前,望闻问切道,“你叫什么,贾大夫倒胡麻粥给你喝,一碗包治百病!”

    贫子呆望他半晌,睁大眼答道:“……吕不害。”

    晚风爽籁,汴河柳绞缠,薄云万迭,霞光映带,人世活鲜鲜的痛快。谢皎转臂活动上肢,沿河信步游走,徐覆罗咋舌道:“折辱一个小孩子,竟不嫌臊得慌!你这把年纪,这等身份,何必以大欺小?”

    谢皎道:“谁的猪蹄?”徐覆罗大指对鼻,气昂昂道:“我的!”谢皎指骨顶住刀镡,又问道:“谁的?”徐覆罗蔫头耷脑,右掌朝她稍稍,答道:“你的。”

    行至人间秀,斗大匾额,客源隆沛,闲汉停车卸米,热闹之极,俨然叫板樊楼。瓦光照霞如铁水熔熔,她这才记起此地原叫铁屑楼,白云走马,乃其初露锋芒之处。

    徐覆罗道:“这家店名声似乎不错,南北菜色齐备,你我对半,几时入内吃吃看?”

    谢皎避而不答,喃喃思索道:“几月前似乎也救过一个小跛子,这么高,这么瘦,不知如今死了也未……”

    转念一想,蝼蚁命贱,苟活之难,想也活不下来,还是死了的好。

    水色金红,清凉惬意,河中船叫卖莲藕。饮光头顶荷叶,巧坐河边濯足,正与无智争抢功德布施,险一头栽水里,无智扯拽,将他从鬼门关拖回半只脚。

    荷叶沉浮,顺流漂远,瘦小莲蓬干枯遽老。

    饮光谢皎相距两臂,上下咫尺,各隐视角余裕不见。

    无智怒道:“皮痒了不是?你去投水,功德尽归我名下,一分一厘都不给你!”

    船家嘎吱摇浆,饮光后怕,脑中嗡嗡作响,紧抓那三文铜钱护身手串,腿一软跌坐在岸,身影尽没河堤之下。

    谢皎捏了捏荷袋,摸出六枚大钱,嗳道:“下次你我对半,这次么,先记你账上。”

    “扔猪蹄是好汉,下饭馆就孬种,你当我那份例都是大风刮来,不要出一分钱血汗的?”徐覆罗大发牢骚,“夏税将将收完,米麦便宜,请你喝一碗稀粥倒是不在话下。”

    谢皎讪讪走远,他紧几步追将上去,哼道:“谢三你这人忒怪,好时肝胆相照,能为死人捱鞭子,当真坏起来,只怕皇城司谁也没有你坏。”

    “我还不是白吃一顿鞭子,他把我当马驯,半分情面不留,务请徐大人替我报仇,将辽人碎尸万段!”

    谢皎笑笑,用余钱买两张曹婆婆肉饼,双煎面沾胡麻,裹牛肉馅儿,分他一张道:“此乃酬金,人情先还,免你说我小气。”

    徐覆罗三两口下肚,拍手掸落胡麻饼屑,惋惜道:“糯米藕没吃成,白定一间靠窗桌位。”

    谢皎道:“明儿讨定金,清风楼胆敢不给,直接抬出皇城司名号,让他下跪求饶。”

    徐覆罗点她笑道:“行事不拘一节,坏到骨子里,合我意思!苟富贵莫相忘,谢姊姊成了大事,务请扶兄弟一把,让我尝尝鸡犬升天的妙滋味!”

    她攥拳道:“贼眉鼠眼,空长我两岁,你做小伏低给谁看?徐狗子,再敢假模假样,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徐覆罗抱头嘿道:“天人都是姊姊,玉女才叫妹妹。夸都夸不得,这世道,还有好人过的么。”

    二人对孙通判绝口不提,连带不论冯司理,一路笑骂往皇城司去。

    他闲话道:“你方才讲得不对,小麻子害怕,应当叫‘吕不怕’才是,怎么能叫‘吕不害’呢?”谢皎道:“霍去病,申不害,再好养活不过,那是希求他长命百岁。”

    徐覆罗琢磨是这道理,惭愧道:“我见识浅薄,背地里可以笑,你休要当面笑我。”

    谢皎笑道:“给你诌个诨名,叫‘徐不饥’好么?”

    徐覆罗啐道:“笑甚笑,还笑!无无不不否否,没听明白还当我是华勾当同辈,虎兄犬弟,那误会可就大了去了!要我说,取名就该姓王,笔画少,霸气!‘无不否’外撇,寓意不美,王加拿才是顶好的名号。”

    谢皎心说,果然水浅王八绿豆眼,揶揄他道:“往家拿?你属貔貅的?”

    徐覆罗再琢磨真是这道理,气咻咻道:“这当儿有功夫笑我,后半宿守夜有你哭的时候。”

    谢皎闹出诸多事端,陆司使罚她守值以儆效尤,排在大内皇城司,勾当官舍正门之前,守满五更天,片刻不能合眼。听说华无咎轮椅代步,彻日未出,谢皎打定主意,若他追问自己行踪,先趁黑拆他一只轮子再说。

    徐覆罗正色道:“好也罢,歹也罢,送走萧宜信那尊瘟神,皇城司可算能消停一段时日。”

    谢皎摇头道:“未必。北境不安,天下时刻危如累卵,只盼辽金自斗,莫将兵火向南吹延。”

    徐覆罗呸道:“你惯没好话,兄弟去守朱雀门,先行一步。”他拔足离开,谢皎笑着欠了欠身。

    夜色浮动,宫门交接落钥。天际靛黑渐染,她远眺长空,兀自思索道:“燕云动荡,两浙又如何……尸骨几时送到秀州?那名赵县丞可靠么?”又叹,“东京铁则难破,一个人势单力薄,整日活得这么憋屈,我何时才能觅得良机?”

    何时才能衔冤得雪,恩仇两清,不囿宫墙绛服,兴起拜三山,兴尽倾五岳,渡马天南海北?

    宫内严矩,不可轻出兵刃剑器。她暗自打气,兴之所至一时手痒,随即折竹为刀自舞,挥一招留一式念一句,飒然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深藏……”

    年轻气盛,出招有去无回,诗未念罢招式已老,足留半空,身姿一僵,哼道:“不藏!功名在手,非要让天下皆知!”

    官舍昏鸦鸦未掌灯,华无咎朦胧未瞑,隐坐帘后,舍外一人云霓英风,着粉团花红衫子,水芙蓉成精,振衣挥斥蚊虫。他缓缓解绳,放下叉竿闭窗,轻推轮椅,案前停定,在苑东门库府递来的腰牌上勾了红叉,判那察子监守自盗潜逃。

    “磁石遇针,尚合一处,何况有情之物?甘酿大毒饮之成病,倒不如只贪这一杯。”

    他自问无解,索性抛至脑后,安心上榻睡去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夜长漫漫,星斗净明,蛊脉流火不消,四肢百骸劲气沛然,似有使不完的力道。谢皎从头再来一遍,心道,王霸之气,王霸之气,啧!老子真是天生我材必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