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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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婆婆人如其名,口鼻皴成了黄土地,笑如弥勒,哭则涕泗横流。今乃暮夏,婆婆常戴一顶花帽,鬓边簪一朵葡萄紫的绒花,谢皎详加打听,特意提二斤滇西的密陀僧丸,早早便登门拜访。她使一双肉眼,浑不知青天白日底下,这些血肉凡胎究竟病在何处,只因惧死的天性,药铺门前总是络绎不绝。
待到日上三竿,铺中稍有下脚的空隙,谢皎挂了针灸科,由双鬟小童挑帘引去内室。未及见榻,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咣当撞进眼来。谢皎虎躯一震,脚尖一拐,心说不妙,没看见店前挂着红栀子灯,这套把式,莫非是仙人跳?
小童见状谑笑:“客官你仔细瞧,不是活人,没甚看不得之处。”
唉呀,她叹,原来是一尊铜人。
赤澄澄的汉子眉目如生,身长七尺多高,躯体表面密密麻麻,刻有周身三百五十四处穴位。谢皎脱靴,撑腿半坐榻边,难耐好奇,伸长脖子打量铜人。那小童拧开铜人的机关搭扣,半掩胸板,扯出一颗碎布头缝制的心脏,两手颠抛戏玩,朝她示意道:“你看,针灸铜人,死物。”
“光天化日,好歹披件衣裳,”谢皎心有戚戚,指它洞开的胸腔,“小兄弟,你这位置不准,肺叶子要高两寸,脾和胆调换过来。”
小童一愣,口讷应是,瞥见她衣襟一抖,掉落几片草叶,忙多嘴道:“客官摔了跤?着泥不曾,小的端水来,客官擦净手脸再躺下如何?”
谢皎挥手道:“笑话,我这等手脚,城外秋猎没捉着兔子,却也不至于摔个狗啃泥吧?宝榻干净,我也是雪捏的人儿,几片草叶子,风吹粘身,赶不走罢了。”
门外传来嗬嗬笑声,老妪一身藕褂,用背拱帘,倒行而入。仆童连忙递上软巾,丑婆婆擦净双手,打开针箱,九针饱泛寒光,粗细长短不一。
谢皎心头打怵,老实剥了外衣趴好,便听她道:“小娃娃,你这样熟悉五内肝胆,莫非干过开膛破肚的营生?”
“我哪里敢,”谢皎斟酌道,“只看过一眼杨吉老的脏腑经络图,关公面前耍大刀,这点讨巧本事,可够叫婆婆笑话了。”
丑婆婆捻转施针,“我道你乃杏林中人,连杨吉老的名号都知道。”
“开蒙读书不分好歹,我最顽皮,但凡沾点笔墨的画簿子,夫子面前也敢翻得响。”
“按你举止,想来也有几分家学。”
丑婆婆只取经穴,针针过电,将她扎成了刺猬也似。谢皎默不作声,她来之前用过一枚黑沉香,料想蛊虫此刻正在酣睡,不会打草惊蛇。
那老婆子双手如砂,激起谢皎后背一层冷慄子,正思忖间,丑婆婆话锋陡转,似不经意道:“听说那大理国王段和誉,近年无心为政,一心向佛,遁入无为寺三请而不出,滇府命如草芥。你那二斤密陀僧丸的成色,我老婆子瞧着倒是很好。”
“滇西金顶一等一的货色,鬼市交易,无人追究,不是偷冷饭,还请婆婆笑纳。”
“我为何非笑纳不可?”
谢皎徐徐道:“贵店这几日纳了数十斤苏合香,我说的对也不对?鬼市香药的消息,在下一向了如指掌,密陀僧粉外敷,苏合香丸内服,有人花钱来找婆婆治泡疮,自然是要笑纳。不仅如此,我手上还有比苏合香更纯的香丸,要寻一位行里人,谈个正经的价钱。”
“哦?何等奇香,值当你费尽心机,自己登门来荐?”
丑婆婆起了最后一枚长针,枯爪一挥,投入滚水正沸的黑钵。她接过小童奉上的药巾,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别耍花招,拿来我瞧瞧,什么香丸值当老婆子吃一顿邪价。”
谢皎浑身筋骨酸胀,慢坐起身,几回吐息之后,只觉手脚轻快有力,仿佛脱胎换骨,被九针缝紧了皮肉,肩胛绵绵不绝的刺痛也如汤沃雪,不由笑道:“那是自然。”
她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精巧的荷花绣袋,眼罩大小的尺寸,咻的抛给小童,小童手脚利落,接过绣袋摩挲道:“婆婆,只有一粒香丸。”
丑婆婆鼻尖翕动,几下扯开袋绳,倾底一倒,袋口骨碌落下一粒玉丸,白如新雪,足有猫眼大小,满室霎时甘香沛然,连窗外飒飒偷耳的竹枝条都愈发碧青。香丸不黏不涂,冷若玉籽,她缓缓转动左掌,许久正色道:“白沉香。”
……
……
“我老婆子险犯大错,先从门缝里把人瞧扁了。”丑婆婆第一次正眼瞧向谢皎,“小玩意儿,你有些本事。”
寻常香客见了这枚白丸,必道它是迦南珠。惟有鬼市之人另辟口径,称之为“白沉香”。自然,调制手法别有天机,秘不外传,授自大理巫医,非是一般的琼州迦南沉。
“十枚,五十缗。要吃饭,一口价定夺。”谢皎右掌大张。
小童咋舌,“你和天皇老子吃一样的饭?”
“三十缗。”丑婆婆细嗅香丸,贪意顿生,眉目也舒展了几分。
谢皎冷下脸子,一把要夺白沉香丸,丑婆婆闪避再三,劝诱道:“你既找我老婆子,便知时间紧迫,除我之外,旁人必有后顾之忧。”谢皎握了刀柄,威胁道:“今日叨扰婆婆,密陀僧丸只当见面礼,时间紧迫,我这就走,白沉香丸却没有白送的道理。”
“四十缗。”
“四十五。”
“四十四不吉利。四十三,再多没有,出门另觅乾坤。今晚闲得慌,我还要去鬼市走一遭,盘问几个老手,光天化日的,哪来这么多白沉香丸。”
谢皎心眼一转。
“成交。说话算话,我要钱引票子,三年兑界,能去陶朱钱庄换成真金白银。”
“话说明白,是你要的钱引票子,将来折成鬼样了,我可一概不管,”丑婆婆如愿拍手道,“取老婆子的百宝箱来。”
小童应声而退,谢皎道:“你这徒孙倒很听话。”丑婆婆冷笑道:“容你多嘴?我老婆子说话,哪句他敢不听?我可听说,全京城的白沉香,都攥在一个男人手里。”
“他死啦,”谢皎嘻笑,“祸不及财,我使出浑身解数,只分得这十枚,婆婆何必多心。”
“他是该死,死也不亏,”丑婆婆斜睇她道,“白玉软羊的身条,老婆子见了也妒。”
谢皎见她皮松眼浊,一时恍惚,浑如飞光照镜,笑笑道:“年少青春不当真,十载过后,你我别无两样。”丑婆婆讽道:“小猢狲,莫欺我老糊涂。鼻塌齿落,十年怎么够?少说还有五十年够你快活。”
“自小病胎,邪魔缠身,不曾见过先例,只好一个人摸索着过活。”谢皎掩口,“咳,咳咳,我好可怜,婆婆再加一缗,我命硬,不怕不吉利。”
丑婆婆嗤道:“青梅枝头,千金不换,还敢讨便宜。”
各自心如明镜,谢皎立马不咳不喘,从容道:“街头浴室院子,你去,脱成赤条条。生老胖瘦看尽,便知这副皮囊本没什么稀奇之处,换一副我也照用不误。归根到底,俱是凡胎泥土,还不及铜人长久——”
丹田气血上涌,蛊虫睡醒了,并且嗷嗷待哺。她没留神,急呕出一口鲜血,丑婆婆侧身收脚,冷眼旁观。
谢皎慢条斯理抹净嘴角,推诿道:“啧,婆婆针术不妙,好伤我的心,还要我饶你低价,有没有天理了。”
那老婆子呔道:“短命鬼,你这沉疴病在血脉,与筋骨伤痛有何干系!我老婆子不背这锅!”
谢皎短叹,咣当甩出一块半大香牌,上书朱砂之“肆”,又咳道:“秋石丹,我买秋石还阳丹。第四块牌子,药人谷的敕令,买你一瓶还阳丹够不够?”
丑婆婆面不作色,心中却有赏识之意。
她轻抚肆牌,微微颔首道:“好交游,道行不低,我道你装模作样,原来真与大理有几分干系。罢了,老婆子不与小辈计较,饶你这回,一牌兑一瓶。还阳丹乃虎狼之药,你血脉沉滞如眠,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别可惜啦。”
“我可惜,还是丹药可惜?”
“都可惜,不过,死也未尝不可喜。”
“哈,”谢皎掀了掀眼皮,“什么死呀死的,我还有五十年快活,要回天台山修仙养老。你这老婆子,嘴皮太毒,恨人有,笑人无,我直摆摆站在这里,你却要学司马懿,一点不讲生意人的情面。”
“孩儿脸,六月天,说变就变。”丑婆婆不计较,咯咯笑道,“吃还阳丹续命的人,不过是秋后蚂蚱,饶你能猖狂到几时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童怀揣百宝箱,越门而入。丑婆婆接箱递牌,又打发他取一瓶秘藏的秋石还阳丹,小童脸上一红,怪声怪气,哟喂跑走了。
老婆子啐口干唾,捻数四张十贯的钱引,另数三张一贯的,七张好票子交到谢皎手里。谢皎还以香匣,各验无误,她绑紧包袱,正要离开,举起一枚铁鱼,说道:“婆婆,你的神针。”
丑婆婆扭头一瞧,钵中果然只有八根磁针,滚水正沸,锋针不知何时漏逃,被铁鱼吸附过去,她道:“这是要出海?”
谢皎应是,只说讨生计,要出好远一趟门,去琼州黎母山找一个老香农。
她捻起那枚长针,投进沸水,又将指南鱼当啷丢回包底。小童复返,秋石丹高高奉上,谢皎抄瓶便走,留句不送。及至她出门远去,再瞧不见背影,小童这才埋怨道:“婆婆心软了?”
“白沉香,不亏。”
“往日遇到这种唇红齿白的小玩意儿,你都要留下来入药的。”
“她没福,不是长寿相,更不是童女子,怎么能做出好药来,”丑婆婆半真半假,嘎嘎怪笑道,“小麻鬼人呢?午时将近,不来生火做饭,抛家弃母怎地?”
“就是,”小童帮腔作势,“回来打断他腿!”
话不及落,吕不害踽踽穿堂入室,低眉顺眼,唤一句婆婆,叫一声师哥。老婆子冷声以应,小童张袋,密陀僧丸扑头盖脸撒他一身,骂道:“白救你一条狗命,快滚去劈柴,误了饭点,把你剁碎当柴烧!”
白沉香丸久不见这样好的成色,丑婆婆三步并作两步,挂了谢客的牌子,及早上楼配药。
吕不害俯身拾珠,因见腿脚烧癜泡疮,有求于人,自是忍耐不言。此时,一声极细微的“咔”莫名响了,耳边呼呼风动,他骤然警醒,四脚朝天仰跌在榻,怀中密陀僧丸哗哗雨泄。小童见他狼狈迸泪,哈哈大笑,恶声恶气道:“烂命一条,活该你受罪,下辈子还给我做猪狗!”
铜人嗡嗡颤振,吕不害忍痛抬头,用力眨了眨眼,赫见手边磁枕怖如蜂巢,百十来枚毫毛磁针密密贴服其上。假使方才睡卧在此,机括瞬发,就算大罗金仙也决难躲闪,磁针必钻七窍而入,爆他一个皮开肉绽。
他先是心惊,再是醒悟,继而怒指帘外,颤声质问:“方……方才那个女子,十七八正当妙龄,大好机会,婆婆凭什么不留她入药?”
“凭什么?”小童冷讽,“人家性命值钱,你这条命,上秤几钱几两?”
小师哥得意洋洋,收好九针拂帘而去,另觅赤铁,要使诸针生磁。吕不害撑持手脚,跪地拾净半斤密陀僧丸,嘟噜倒进药钵。患处痛痒,他百爪挠心,忍住不看烧癜,边碾边想,你也活着,这就好办了。
……
……
天光泼辣,谢皎出巷南去,大白日凭空一哆嗦,盘缠绰绰有余,免不了想吃几口红肉补血。
来到人密处,彩棚当头,她跨坐条凳,搁下包袱,招手要一碟烩猪肝,一碗鸭血豆腐汤。吞了一半,听到货郎沿街叫卖,又要三块酥皮赤豆馅儿的糖油糕,谢皎大快朵颐,誓在徐覆罗赶来之前吃光喝净。
肠胃高兴,人就会暖和,这法子屡试不爽。
“哎!兀那行菜不要走,前街闹哄哄,什么精彩俏头,无妨也与我们说一说?”
食客叫住送罢呼索的行菜,那小少年放下空碟白碗,麻巾往肩头一搭,抹一把赤脸,饱吸浊汗珠子,兴冲冲道:“金明池降了祥瑞,巨神龟当道,东宫大吉,太学生敲锣打鼓,正要抬去皇城领赏呢!”
老秀才耳背,“撒子哟,你娃不要这么搞刨,撒子祥瑞你给我掰清楚?”
“巨神龟!范学究,好大一只红龟!”
老秀才没好气,“神龟不在深山修道,爬到京城来做撒子?”
“你不也到京城来了?”
老秀才嗬一声睁圆了眼,“我范登科入世做学问,这叫做‘卖与帝王家’!龟儿子顽皮,你当老夫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王八?”
“怎么叫骂呢?千年王八万年龟,一动不动活得长久,我下辈子就想做一只神龟……”
“嗳!龟鹤延年,大家和气生财,啊,和风细雨,和而不同,”掌勺来做和事佬,另起话头道,“这就奇了,金明池祥瑞,东宫干什么大吉?”
“大头,这你就糊涂啦,”行菜佯扮龟游,故作神秘道,“那祥瑞,是在金明池九五殿旁边——嘣!它自己破水而出,哪也不去,偏偏歇在东宫太子爷他亲手种的万岁福寿松底下。太学生出城射兔子,这才与有荣焉,赶个大巧。旁的不必说,奉送祥瑞,总该有个赏吧?”
座中惊呼此起彼伏,行菜志得意满,朝老天爷略一拱手,感慨道:“神龟负书——这叫什么?诸位,这叫圣人在位,是天意啊!”
谢皎吃干喝净,闷个小嗝,心道,说的好,天意天意,正是天假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