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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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数将尽,说的正是辽朝。耶律延禧竟被金人杀得抱头鼠窜,没脸没皮往西京逃去了。契丹称帝以来,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你有钱财纳两份岁币?”

    “没有!”

    “那你替辽狗说什么混账话!”

    “宋辽百年之盟,总有几分兄弟情谊。旁的不论,那萧观音萧皇后死了多少年,金人攻破上京,竟从墓里拖出她的尸身,剥光寿衣,任凭牛马奔踏成泥!此举丧心病狂,宋金盟约,岂非与虎谋皮!”

    “燕云十六州乃北方关隘,不收燕云,但有强敌,中原必将坦腹由人褫夺!”

    耿南仲拍案道:“住嘴!”

    佥堂霎时一静,胖瘦两名东宫下僚各有不忿,觑向佥堂正中的皇太子赵桓。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须发全无一处失仪,浑如木僵泥偶,急得人五内俱焚,却又必须按捺心底惶恐。

    “在座诸位皆乃进士出身,铁打的从龙之臣,不比流水的兼官,”耿南仲执此间牛耳,艴然不悦道,“蔡太师罢相以来,东宫在朝中痛失一擘,当此时节,更该齐心合力。盎盂相敲,成何体统?老夫不言,尔等侪类竟想要分爨不成!”

    “耿詹事此言愧煞我等,”胖进士道,“下官愚钝,却不知那自请为皇长孙降职的表章,是经何人之手递呈官家面前?”

    “你大胆!”

    耿南仲又羞又怒,他听信王黼教唆,满以为上表为皇长孙去职乃是以退为进的智策。孰料前不久,皇长孙竟真被降为高州防御使,弄巧成拙,使他痛呕一口血,三日不敢进东宫面见太子。

    “耿詹事此言羡煞我等,”瘦宦官恻恻道,“咱们这些内侍,可没有几个高贵出身,虽能识文断字,鞍前马后效力东宫,左不过比流水的兼官强一分罢了,哪敢与诸位进士同席。”

    东宫官拢共三十余人,变动频繁,各人出身大相径庭,往往不契,太子便举步维艰。耿南仲素知诗书周易,却不通治人之术,唯其资历最老,方得暂柄权位。老夫子内外颇无手段,诸人不满已久,如今失了蔡京庇佑,人心惶惶日溢言表,恐不能脱身另择新主,要随此船一同覆灭东流。

    “师父失言了,”赵桓忽道,“官家之臣,才能自称为人臣子。家无二主,这方寸东宫,哪有什么臣不臣的。”

    “太子此言甚是,老夫愧极。”耿南仲遂朝堂下众人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要商讨良策,共克时艰。”

    “这有何难?”瘦宦官冷嘲,“耶律延禧跑了,不是还有耿延禧么?”

    耿延禧乃耿南仲之子,此人语带揶揄,耿南仲满面寒霜,但见坐中一名太子舍人暗使眼色,这才强压悁忿,保下几分师道尊严,重议正题不再追论。

    ……

    ……

    “如今情势,诸位固已明了,燕云十六州才是时局关窍所在。内政皆外政,都堂人事变化,无非取决于辽金之战谁赢谁败。辽失上京,蔡太师因遭天贬,若论辽亡与否,却还为时尚早,王黼童贯之流押筹女真,也未定百无一失。”耿南仲道,“莫忘了,耶律延禧还活着,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正是如此,”那名太子舍人应道,“烧成灰才叫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良将犹存,天祚帝既有帝号,便去阴山借兵,也能抵挡三年五载,成败不在一时。”

    胖进士道:“他最好能借,契丹悍血,不反杀一记,怎么对得起御帐威名?辽金相耗,拖死一个算一个。只要别打到咱们头上来,那就井水不犯河水,皇宋乐得坐收燕云十六州。”

    瘦宦官冷笑道:“既然打不到咱们头上,又何必多费口舌?奴婢愚笨,我只知道,皇城司如今当权的陆提点,昔日只不过是郓王府上一名小小内臣。其人心狠手辣,奴婢安在皇城司的暗桩,这回可是一个不剩。”

    耿南仲心中长叹,收复燕云本就幸事一件,怎奈蔡京泥古不化,反对联金出兵,生生将这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不佑太子便罢,这么一来,倒像东宫同反北伐。蔡京罢相,抬脚自出都堂,太子进退不得,下一步到底由谁来承担?

    王黼童贯力拥三皇子赵楷,官家亦有易储意,海上之盟既成,宋金联手势在必行。一旦辽灭,获利之人——绝不会是蔡太师庇下的皇太子赵桓。

    “要耗。”耿南仲沉声道,“辽金拉锯,最好多耗几年,待到天祚帝难能为继,不妨上表官家,将耶律延禧招降入宋,划地封王,镇慑南北边界,以防金人得陇望蜀。”

    蔡太师计策曰耗,老谋深算,不愿下血本去赌;萧宜信计策曰降,自降辈分,甘愿受大宋招安。耗是真耗,降未必真降。耿南仲二计并用,却有他的一把算盘藏在其中。

    “机不可失,在这时候,要使官家明白,太子才是尧舜之人,”他咬牙道,“郓王争强好胜,不具三代之德,岂敢为储君!”

    宦官暗嗤,难懂书生所求虚名,怎么比得上一个皇城司牢握在手?

    “桓不敢称尧舜,”赵桓轻声道,“三哥以往并不似如今争胜,资善堂秉烛夜读,兄弟同誊墨义,窗外好大雪,埙篪相和,这份情谊,做哥哥的如何能忘。”

    进士暗喟,太子一合礼法,二有德行,惜则软弱重情。如此贤明储君,真要葬送在自己手中,怎么对得起二十年诗书孔孟?

    “东宫之德,不能埋没东宫,”耿南仲打定主意,眼中精光横扫堂下一周,“我们要的,是一个契机,是顺水推舟,是天下公议。”

    ……

    ……

    水势不约而至,宣德楼门前,抬舆打唱的太学生正盘停在此。行门班直身长八尺,披盔挂甲,眼高于顶,端的威武堂堂。太学生惴栗相向,可叹神龟不会开口说话,要想博个赏赐,还缺一张投给皇城的拜帖,自言我是隆中某。

    刘皇叔三顾茅庐才见贤士,这送上门来还吃闭门羹的贤士,那可真就一文不值了。

    “斋长,咱们怎么办?这帮人可都是舞刀弄棒的丘八。”一名后生吞唾道,“好巧不巧,出城猎兔,偏能撞上奇灵祥瑞,这份运数来得也太蹊跷了吧?”

    为首的后生汗湿脊背,嘴角绷动道:“过这村没这店,如今地步,没法再退了。有人用你,抛了饵料出来,再没胆子吃,那就叫不识抬举,你想想邓肃。”

    邓肃其人亦是太学生徒,去年上诗十一首,讽谏花石纲,即被逐名,直接放归故里。

    斋长怂恿道:“寒窗十年,你愿意一辈子就落个秀才头衔,屈身乡野私塾,只做一个吃稀粥就酱菜的猢狲王?”

    “不,我决不愿意。”后生一激灵,咬咬牙,铁了心往前一仆,放声高呼道,“天心顾享,福应宣章,神龟负书出金明,伏惟皇帝陛下以至圣之德,庇泽万民百姓!”

    ……

    ……

    与此同时,佥堂之外,小珰匆匆来报,言称天降祥瑞。堂内诸人半梦半醒,顷刻大喜过望,满座哄然。

    “确是如此?”

    “奴婢决无假话,神龟背负‘昆’字,口中衔有一枚宝珠,内外厢坊俱都亲眼所见,东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半句作不得假。”

    耿南仲醍醐灌顶,当堂想破“昆命元龟”典故深义,大呼天助我也,搓热双手,喉眼发干,来回踱步不止。太子舍人感动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耿詹事,你方才所言,竟是一语成谶啊!天意如此,我等安敢不从!”

    宦官忙道:“太子殿下,官家正在垂拱殿听经,何不召见太学生,速速报予圣上,以示东宫蒙获神眷,并请翰林宰执起表昭告天下?”

    耿南仲连奔几步,拜在赵桓座下,亦道:“昆命元龟,是言禹继帝位之前,再三避让不敢为君。如今获此祥瑞,既以官家为舜,又证殿下一片丹心。时机之行,急如弩箭,老臣定会将功折罪,请殿下拭目以俟!”

    众人齐齐望向赵桓,却见这名弱冠太子端坐椅中,面如雕蜡,仍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模样,微微笑着回望堂下,仿佛不知挑牙料唇和重归于好的是同一拨人。

    想也不稀奇,他一惯别无所好,甚或言之,不得有所好。儒师耳提面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储君身在其位,更该活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七情六欲不打紧,压进尧舜模子,何等泥胎都能供上神龛,宝相庄严,拜作先贤再世,是不是他,都不打紧。

    他们只需要有人趺坐其中,至于管鲍分金,香火谁食,那就鞭长莫及,非是神像所能测度的了。

    鹦鹉笼鸟尚能逗闷,王八开口,能有什么趣味?太子乏乏暗忖,只不过,此间肺腑不值当说与第二人听,说给剪舌八哥,嘎嘎一笑也就足矣。

    “桓何德何能,竟使诸卿为我殚精竭虑,”赵桓温声周全,“师父快请起,就依师父所言,即刻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