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政策，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自己挨揍这个事情。”肖达却突然转变了话题，“我们青年日报为了这次火灾采访，一共派了二十个人来采访。可采访过后，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报道了。”

    “你们不是一直在报道吗？”赵政策就觉得很是奇怪，“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现在只是报道一些表面性的东西。”肖达摇了摇头，“有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那就是报道的主题问题。”

    “实事求是，挖掘真相。”赵政策毫不犹豫地说，

    “你这是官话套话。”肖达不满地说，“所有的领导都和你一个语气，典型的官僚主义作风。”

    赵政策老脸一红，赶紧喝了口茶水，这才说道：“这话本身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吧，主要是看你怎么理解。”

    顿了顿，赵政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你先说说以往你们是怎么样报道这种大型自然灾害的，有个比照物，才可以有的放矢嘛。”

    也难怪赵政策不好意思，因为青年日报的报道思路，事关整个黑山市的责任过错问题，对赵政策这个市长在这次火灾中的定论也会构成很大的影响。

    “有两个概念问题。”肖达看了看赵政策，正色说道，“那就是灾害和抗灾，灾害和灾难这两对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

    赵政策微微一愣，随即干脆装糊涂了：“肖大记者，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啊。”

    “我个人认为在我国这样的自然灾害多发的国家，灾难报道至少应该吧灾害和抗灾两个概念分清，着眼环境治理，强化防灾减灾能力。把灾害和灾难两个概念分清，特别对造成损失的人为因素，社会因素绝对不能放过，这正是灾难报道最需要深入分析的部分。”肖达却是自顾自地说道，看也没有看赵政策一眼。

    赵政策明白肖达话语里的意思，却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点燃了一支香烟，沉闷地抽了起来。

    肖达也不说话，一直盯着地面，好像地上有什么新鲜东西似地。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赵政策终于开口了，一字一句地说道，“总有人喜欢把黑说成白，把灾难说成好事。以往小灾小凯歌，大灾大胜利的报道实在是祸国殃民。”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赵政策脑子里确实转了无数个念头。

    人类与灾害斗争当然可以表现出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需要表扬，这不等于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是好事。

    抗灾行为避免了更大损失，也可以说取得胜利，但这不能够代表国内防灾减灾工作基础薄弱的检讨。

    而在更多的场合，自然灾害之所以造成重大损失，扩大为重大灾难，是官僚主义，麻木不仁，不负责任，违反科学规律瞎指挥造成的，造成灾难诸多的人为因素，甚至大灾当前官员放弃国家和人民利益以求自保的行为，难道可以用抗灾工作的内容区掩盖吗？

    把灾难说成好事，是灾难之上的灾难，是社会的灾难。这个判断直至今日仍然是灾难报道的要害。不是说军民抗灾的英雄事迹不能颂扬，三色报道就写了广大干部群众在大火来临之际的种种崇高行为。

    “你想清楚了？”肖达却是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记者的眼睛就是公众的眼睛。”赵政策点了点头，“我只有一句话，首先应该是灾难本身，而后才是军民抗灾。否则的话，观众就无法弄清楚你们这些媒体讲了半天到底讲了什么。”

    “不写凯歌了？”肖达的眼神里带过一丝嘲弄。

    “哪里来的那么多凯歌？”赵政策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实事求是，挖掘真相。这就是我个人的态度。”

    “那我就写大火映衬下的社会，社会背景下的大火。”肖达终于笑了笑，“你和黑山市的领导们可要有心理准备哦。”

    “肖达同志，我是黑山市的市长，绝对不会推卸任何我应该负的责任。”赵政策很是严肃地说，“我不只是对你，对所有的媒体都是这个态度。但是，我有个前提，那就是对事不对人，不能无限扩大化。我希望报道的本身客观事实多一些，主观评论少一些，一切用事实说话。”

    “放心吧，也许我们的报道会对一些官僚主义在灾害中的表现进行报道，但提出批评的是看了报道的大众，处理事情的是职权部门。”肖达这才很认真地说，“大黑山原始森林的报道就是调查性报道，分析性报道和背景报道。我明白你担心的是报道的深度问题，但深度报道其实是指报道特征而言，不指报道了性。我记住了你的话：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嗯。”赵政策点了点头，“我希望你所有的报道都能够先给我看一遍，有问题吗？”

    肖达盯着赵政策看了半响，才点了点头：“没问题。”

    “好了，各忙各的吧。”赵政策摊了摊手，“我这里事情还以大堆呢。”

    肖达的动作很快，青年报关于大黑山原始森林的大型火灾报道马上就用连载的形式进行了系列报道。

    一把火，一把令五万同胞流离失所，五十六人葬身火海的火。一把烧过三十万公顷土地，焚毁三十万立方米存柴的火。一把令五万余军民围剿七天七夜的火，究竟是从哪里，为什么，而又怎样燃烧起来的？

    “这是天火。”灾区的一个老太太说。

    “这与厄尔尼诺现象有关，北纬五十三线左右有一道燃烧线。”小山县一个县领导干部如此说。

    “风再大也刮不出火来。”北龙省省委书记吴裘皮如此说道。

    “五个火源都是林业职工违反制度和操作规程造成的。大黑山原始森林的消防隐患一直很严重，且没有得到黑山市各级政府的足够重视，小山县，河口县和漠河县的三个县的领导班子没有尽到应该尽的责任，且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火灾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黑山市年轻的市长赵政策非常严肃地指出。

    这就是青年日报的系列报道开头部分。

    黑山市的市委书记孙东方一直很关心青年日报的报道，基本上是每天一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阅读当天的报道。

    让孙东方放心的是青年日报的报道中，一直没有出现孙东方这个名字，倒是第一篇报道中有一段赵政策的讲话。

    当时，孙东方就在冷笑：到底是年轻人啊，喜欢出风头。可出风头也要看时机，在这种重大自然灾害面前，出镜率越高，也就意味着将来面对的责问和批评机会越多，所要承担的责任越大。

    可等到大火扑灭过后两天，孙东方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劲了。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黑山市的市委书记，报道中居然压根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给完全无视了，这也太不正常了。

    孙东方是需要低调，并且向省委领导做出诚恳的检讨，可也不能做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市委书记啊。

    这个时候，孙东方有些急了。可这个时候，青年日报的记者采访团早已经撤回京城，就算孙东方想找到他们，也基本上无能为力了。

    省委的结论还没有出来，据省长李泉友说，一切结论要等三天后的省委常委会过后才能给出定论。

    孙东方想，既然要等，自己不能太被动了，被动就会挨打啊。

    于是，在这个前提下，孙东方主持黑山市火灾过后第一次市委常委会议。

    “同志们，今天我们以沉痛的心情召开这个市委常委会议。”市委书记孙东方的开场白很是凝重，“五十六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就这么流逝了！这次伙子的爆发，客观原因是多方面，主观因素也存在。我们黑山市市委市政府在党中央，省委省政府的正确领导下，解放军官兵大力支持下，军民警共同奋斗，发扬了不怕流血牺牲，吃苦在前的精神，经过七天七夜的艰苦奋斗，终于取得了救灾灭火的全面胜利。”

    市长赵政策一反常态，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很是耐心地听着，这也让孙东方很是满意。这个时候，市委书记孙东方和市长赵政策如果继续激化矛盾，那是对双方都不利的，只会让省委领导对黑山市的班子成员更加不满意！

    孙东方这个时候也并不准备对赵政策进行什么指责，只想大家一起把眼前这个难关渡过去。要知道，这样大的灾难，没有人负责，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孙东方甚至都想到了让步，把赵政策在火灾前市委常委会上要求罢免三个县的主要领导的提议通过。很显然，就是把火灾责任都推卸到三个县的领导上面去！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火灾已经发生了，而且造成了巨大的灾害。”孙东方沉声说道，手指头还在会议桌上轻轻敲着，“但我相信，只要我们黑山市全体人民总结经验教训，知耻而后勇，未必不可以把坏事变成好事……”

    赵政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坐禅的老僧，心里却在冷笑：果然，这和肖达说的以往惯例报道的描述一模一样，还真是巧合啊！

    “当然，除了这么严重的火灾，我这个市委书记是要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孙东方继续说道，“市政府方面嘛，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政策同志在大黑山原始森林的火灾预防与扑救工作上，还是费了很大心血的……”

    这个时候，赵政策坐不住了，插话说：“孙书记，您别这么说，我很惭愧。”

    赵政策用的称呼是孙书记，而没有直接叫书记那么突出孙东方这个市委书记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不过，至少比叫东方同志要客气多了。

    孙东方以为赵政策这也是在采取明哲保身的策略，心里暗自得意，你赵政策市长也有服软的时候啊，不怕你不低头，姜还是老的辣嘛。

    殊不知，赵政策接下来的话确是石破天惊，尽管声音不大。

    “同志们，我作为黑山市的市长，主管全市的政府工作运作，大黑山原始森林的火灾，我虽然做出了努力，但结果还是失败了。”赵政策一脸沉痛的表情，“我已经向省委做出了深刻的书面检讨，并且明确表示，对这次大黑山原始森林的火灾负全部责任，愿意在全市人民面前，引咎辞职！”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呆住了，谁也无法想到，赵政策居然做出样一个艰难的决定！要知道，引咎辞职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情，一旦在省委领导面前提出，很有可能省委领导就会顺手推舟，直接批准了。这样一来，赵政策的仕途生涯很有可能就此终止了。

    “我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高风突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打印稿件，递给了市委书记孙东方，沉声说道，“我写了份辞职报告，会后再送省委一份。”

    孙东方的脸色就难看了。本来，赵政策一提出辞职，孙东方就知道赵政策这是在和自己背水一战，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了！

    要知道，赵政策在火灾发生前多次在市委常委会上要求把主要工作放在大黑山原始森林的消防隐患上面，却被市委书记孙东方耍太极，一直借故拖延。后来，赵政策更是在市委常委会议上，和市委书记孙东方彻底闹翻，单独跑到省委书记吴裘皮那里去汇报。

    谁是谁非？其实，不只是黑山市的市委常委们，就连北龙省的省委领导们心里都有数！

    赵政策只所以敢如此破釜沉舟，当然，也和赵政策独特的身份分不开！要是一般草根出身的干部，或许省委领导可以毅然丢卒保帅，把赵政策当做一个可以牺牲的棋子丢掉。可问题是，赵政策身后站着强大的赵家。作为赵家第三代杰出人物，赵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的。

    孙东方身后的孙家，尽管也不见得比赵家弱，可孙东方没有赵政策这个勇气！赵政策比孙东方年轻了二十岁，还有的是时间和资本，完全还可以东山再起。可孙东方要是引咎辞职，也许就是仕途的终结了！

    现在，常务副市长高风居然也吃错了药，突然跳了出来，更是出乎孙东方的意料。这样一来，省委领导对黑山市的局势，更要慎重考虑了。

    “既然这样，高风同志的书面报告就和我的书面检讨一起送给省委领导吧。”孙东方叹了一口气，“一切让省委领导决定。”

    因为赵政策和高风的突然表态辞职，这个市委常委会议也开不下了，很快就结束。

    此时的北龙省省委大院，省委书记吴裘皮和省长李泉友也在头疼。

    “泉友同志，赵政策同志的书面报告你也看了吧。”吴裘皮猛吸了几口烟，随即狠狠吐出一口大烟圈，“还真是让人头疼啊，黑山市现在这个局面。”

    “是啊，大黑山原始森林发生如此严重的火灾，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数以千万记，还有五十多条活生生的生命。”李泉友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黑山市市委市政府难逃其咎，总要给党和人民一个交待啊。”

    “灾后重建工作也刻不容缓。”吴裘皮马上接口道，“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班子，否则难有作为。”

    “书记，您的意思是？”李泉友心里一紧，试探着问道。

    “黑山市现在的班子已经被事实证明有问题。”吴裘皮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必须动易动了。”

    “我反对接受赵政策同志的辞职请求。”李泉友马上说道，态度非常坚决，“要不是赵政策同志在灾前两个多月的努力，再加上指挥得力，这场大火只怕现在还在燃烧，我们不能冷了干部的心哪。”

    吴裘皮禁不住笑了起来：“老李啊，谁说要同意赵政策同志的辞职请求了？”

    “可孙东方同志也没有什么重大过失，毕竟具体的政府工作是由市长负责的。”李泉友愣了愣，随即说道，“再说，孙东方同志指挥的小山县救灾指挥部，还是最先扑灭火灾的地方。”

    “孙东方这个同志啊。”吴裘皮叹了一口气，“也是老同志了，对黑山市的经济发展还是做出了很大贡献的。只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不是想把孙东方调离黑山市，让赵政策接任市委书记？”李泉友又试探着问道。

    “嗯。”吴裘皮点了点头，“赵政策的能力和魄力都摆在那里，孙东方这个市委书记只会给他带来束缚，不利于黑山市的整体发展。”

    “可赵政策毕竟太年轻了，独当一面的话，我还是有些顾虑。”李泉友有些担心，“再说，他当市长不到三个月，这会不会太快了点？”

    “现在干部队伍都讲究年轻化嘛。”吴裘皮摆了摆手，“这个年轻人的远见以及大无畏奉献精神，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要是没有他，只怕需要引咎辞职的就是我这个省委书记了。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