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山中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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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打在芭蕉嫩绿的新叶上,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蕉叶之侧,一树繁密的海棠,竞相绽放,红梢枝头,挤挤挨挨。
胭脂般的浅红色映着嫩绿芭蕉,在微雨蒙蒙之中,显得格外好看。
一旁浅木色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碎的牵牛,随着秋千吱吱呀呀地摇晃,倒别致有趣。
秋千架上,广袖长裙曳地的少女,鬓边插着一对细细的金丝长簪,在脸颊边垂下直落到雪白颈上。
她脚尖轻点,自顾自摇晃起秋千,裙摆下的双腿一荡一荡。
“娘娘,沈大奶奶来了,马车就在府门外。”
“来了”
秋千架上的女子跃起,沈风斓明眸泛出光亮。
她生产后在王府中又熬了一个寒冬,好容易到了开春,终于能往府外走走了。
今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京中每逢此节,不论世家大族还是市井寒门,妙龄女子都会到京郊踏春。
那些未婚的女子还要带上香烛香案,在林边河边祭祀花神,以求得一个如意郎君。
这种特殊的时节,京兆尹府都会派出衙役在京郊巡逻,以防不测。
这是一个绝对安全的时机。
沈风斓便邀了大嫂木清华,同往京郊游玩。
浣纱早往马车里装上了许多香烛
倒不是为了求如意郎君,而是要陪木清华往南海寺拜观音。
去寺庙或是野外沈风斓无所谓,只要能让她走出晋王府,她去哪儿都自在。
她一早就梳妆打扮齐全了,在秋千架上坐了一会儿,听得木清华到了便往外走。
“娘亲出门去了,天黑之前定会回来,你们不许苦恼。”
她板着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对奶娘抱来的云旗和龙婉道。
他们两出生两个月了,如今身子壮实了许多,精力旺盛,钟情于哭闹。
尤其是龙婉,仗着自己比云旗先天结壮,哭起来几乎可以掀翻屋顶。
沈风斓越来越为她担心,一个小姑娘家这么能闹腾,将来要把夫家祸害成什么样
罢了罢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两个孩子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沈风斓,好像听得懂她说什么似的。
云旗对她傻傻一笑,小嘴一咧,嘴角流出了晶亮的液体。
龙婉隐约点了一下头,一转脸看到云旗的傻样子,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拍。
两个奶娘忙抱着孩子拉开距离。
说来也怪,两个小小孩子有什么仇,龙婉却见天要打云旗。
而云旗似乎对此完全没有感觉,总是任由龙婉打,自己只会流着口水傻笑。
虽说孩子还小出手根本没力气,但是云旗是长子,身份贵重,身子又生得比龙婉弱,奶娘们都有些担心。
有人和沈风斓提议,不如把他们兄妹俩分开
沈风斓想也没想,“不行。”
这些重男轻女的人,若是一旦把兄妹俩分开,定会偏向于云旗。
不如现在同起同坐的好,何况云旗是哥哥,被妹妹那么打一下子又能怎样
小题大做。
沈风斓在两个孩子头顶都摸了摸,又亲手替云旗擦了擦嘴角,而后带着浣纱她们出了天斓居。
太师府的马车停在门前,木清华的脸从车帘后探出一角,朝她点头示意。
沈风斓点了点头,自上了马车,两车一前一后朝京郊而去。
今日朝京郊去的马车多如牛毛,木清华在马车中坐着,身旁的丫鬟与她说话解闷。
“奶奶,咱们是不是备太多东西了方才瞧见晋王府那边的马车,也预备了甚多呢。”
这么多的香烛银两,就是十个妇人去求佛也够用了。
何况去的是南海寺,要拜的是送子观音
“二姑奶奶才生了一对儿龙凤胎,想是不求子的罢”
丫鬟说的二姑奶奶,就是沈风斓。
木清华听得求子二字有些羞赧,佯怒去拧那丫头的嘴,“胡说些什么,南海寺就只有送子观音一尊佛像不成”
她看了看马车后头堆的那些香烛,若有所思道:“那些是定国公夫人特意送来的,说是二妹妹多灾多难的,既然去了佛寺,就要多拜拜佛才好。”
丫鬟是木清华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对沈府的事情还不太熟悉,闻言有些惊讶又有些羡慕。
“国公夫人对二姑奶奶可真好啊,奶奶好福气,嫁到这么个和乐融融的府第来,连国公府那边的关系都这样好。何况既没有凶恶的婆婆,也没有难缠的小姑。”
她的继婆婆小陈氏与她年纪相当,两人相处亲如姊妹,并没有婆媳的规矩束缚。
沈风斓是个好相与的小姑,府里只有一个三小姐沈风翎,一个区区庶女自然不敢来讨嫌。
最关键的是,她的夫君沈风楼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将来大有可图
世间女子能做到木清华这样的,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木清华眉头轻蹙,忽然想到了她出门前与小陈氏的谈话。
小陈氏命人把陶氏送来的香烛等物给她看,又吩咐她好生把东西都装上马车。
她没想到自己和沈风斓约着去拜佛,竟然连定国公府那边都惊动了,还送来这样多的东西。
东西并不昂贵,其中的心意才贵重。
“婆母,为什么二舅母这样疼爱二妹妹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小陈氏是定国公府出身,对此略有些了解,“国公爷和堂姊兄妹俩感情极好,堂姊去后,国公爷就把对妹妹的感情,都放到斓姐儿身上了。”
“可是国公夫人和大婆母只是妯娌,和二妹妹并没有血缘关系”
小陈氏向外头看了一眼,悄悄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吧从前堂姊在时,国公爷曾想让斓姐儿和轼哥儿定亲,他们两还有一只玉佩和扳指,是一块璞玉上雕出来的”
沈风斓,和陈执轼。
试想以当时两家的关系,这桩婚事自然是两方都欢喜的。
可惜大陈氏早逝,两个人都还小,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等陈执轼大了该考虑这个问题时,那边圣上赐婚的旨意也下来了。
说来,那时赐婚的还是宁王,是正妃。
木清华轻轻摇了摇头。
她出嫁之前,家里就叮嘱过她,关于沈风斓的赐婚千万别去打听。
宁王正妃也好,晋王侧妃也罢,那都是圣上赐的。
谁也不能对圣上的决议置喙。
初春景色,美如画卷。
从城门一路西行,入眼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澄澄得晃人的眼。
依稀可见花丛中稀稀落落的少女,摘花赏春,有些娇羞地摆起香案来。
一路从车帘间隙里朝外头看,沈风斓心情悠然,不自觉地轻哼起小曲儿来。
再走远些,便看见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边围起了五颜六色的屏风。
一旁三五成群的世家女子,摘花焚香,嬉笑玩闹,又被家中的老妈妈们提醒着规矩,掩着嘴窃笑吐舌。
这样热闹的场景,让她不禁想起了长公主府的送春宴。
那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她从金尊玉贵的太师府嫡小姐,成为晋王的侧妃妾室。
从名满京城的高门贵女,成为旁人非议揣测的对象。
沈风斓三个字,有人爱有人恨,提起来都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好在一双祥瑞的龙凤胎出生,所有曾经投在她身上的污点,似乎都由一场瑞雪洗净了。
如今春暖花开,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
念及此,一时感慨良多。
“小姐,南海寺就在前头啦”
浣葛的声音有些兴奋,沈风斓憋闷了多久,她就也憋闷了多久,如今像是小鸟出笼一样欢喜。
沈风斓看向浣纱,就连她眼中也透着喜色。
“早知道你们都想出来玩,就该把红妆和小衣她们都带出来才是。”
听她这么说,浣纱忙道:“小姐把我们都带出来了,谁来照顾大公子和大小姐”
浣葛也点了好几下头,“是啊,大不了下次小姐再出门,就带她们伺候吧”
说到后头声音越渐弱了,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她的那点小心思,沈风斓哪里会不知道
纤指一点她的额心,“好了好了,我什么时候出门不带你们俩过越发小气起来了。”
红妆和小衣也是她信得过的人,到底比不上浣纱和浣葛,是她的陪嫁丫鬟。
二人一路跟着她也吃了不少苦,始终对她不离不弃,她焉能不看重她们
所以她把红妆和小衣留在府里,帮着古妈妈和奶娘照看两个孩子。
沈风斓的态度,晋王府众人是看在眼里的。
在天斓居,浣纱和浣葛二人俨然是副小姐,众人都格外尊重她们俩。
说笑了几句,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跟在车外的粗使婆子打开了车门。
“娘娘,到山门下了。”
浣纱揭开车帘先下来,婆子便走到后头去,知会木清华所在的马车。
一走到山门前,木清华的神色瞬间恭肃了起来。
长长的石阶上,女客众多,有拜完下山的,更多的是正要上山朝拜的。
这些人中也有麻布粗衣、荆钗绾发的平民女子,也有衣着光鲜、金银满身的权贵人家。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穿着青布缁衣的女尼走了下来,见着沈风斓二人,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王妃娘娘,沈大奶奶,请。”
沈风斓吃了一惊。
这是佛寺并非庵堂,怎会有女尼在此
木清华先反应了过来,“二妹妹不知道吗出门前婆母交代过的,这南海寺因为来访的女香客最多,所以有女尼迎客更为方便。”
沈风斓讪讪一笑,“我虽长在京中,却甚少出府,一并未曾来过这些佛寺。”
心中未免有些不屑。
佛门清静之地,僧人四大皆空,哪来的什么方便不方便
若心中存着这些方便不方便的念头,就不是真的信佛,还拜什么呢。两个女尼极有眼神,看得出沈风斓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便只引着木清华说话。
走过长长的石阶到一处大殿前,巨大的炉鼎立在她们眼前,香火之气浓重。
沈风斓略挪开一步,看到炉鼎之后,巍峨牌匾写着送子观音殿。
她好奇地朝木清华面上一看。
难道她这位大嫂,面上就写着求子二字
木清华被她看得羞赧,想要开口邀她进殿,又找不到由头。
要怎样劝说一个,刚刚生下一对龙凤胎的女子,和自己一起拜送子观音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沈风斓先开了口,“大嫂嫂,我在府里待得怪闷的,想在附近走走,就不陪你拜佛了。”
木清华求之不得,她有些要对神佛说的话,当着沈风斓的面还真不好意思说。
“那你别走太远了,让浣纱她们陪你逛一会子,别累着了。”
那女尼顺势道:“后院西厢房已经给二位贵人安排好了,王妃娘娘一会儿逛累了,尽可到厢房歇息。”
“有心了。”
沈风斓略一点头,径自朝人少僻静处走去。
“你们俩就不必跟着了,我想自在走走。”
浣纱和浣葛大眼瞪小眼,有些手足无措,“小姐一个人走,那哪儿成”
“不是一个人,”沈风斓朝四周望了望,“殿下的两个暗卫在,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她又道:“替我在佛前点一盏海灯吧,备了这么些香烛银两,你们也不嫌重得很还不快花出去。”
浣纱想到沈风斓生产那日,两个暗卫的身手,的确不需要她们担心。
自家小姐这不喜拘束的性子,她们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浣纱也不执拗,“小姐想在哪位观音大士前供海灯若要求平安,听说杨柳观音殿最灵。”
沈风斓转过身去,望着后山一片新绿,神思悠远。
观音有三十三法相,杨柳观音为首尊,此外还有卧莲观音、提篮观音、龙头观音
其中有一位号称是最慈悲美丽的菩萨,在佛经之中,她身着白衣站在彼岸,以慈悲之眼,引导众生脱离苦海。
“到多罗观音殿吧,是给柳烟点的。”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她希望多罗观音的慈悲之眼,能度柳烟亡魂。
脱离苦海,来生再无惧怖。
她朝后挥了挥手,广袖蹁跹,慢悠悠地向着后山踱去。
许是因为南海寺香火鼎盛,就连后山也道路分明,一副人迹常至的模样。
道路之间树木稀疏,新发出的嫩绿色枝芽,显得格外清新。
她慢慢朝里走,双脚踏在柔软的土地上,时不时会踩到几株新发的小草。
青草的香味缠绕在她鞋尖,细密的织锦云底些,犹如踩在云端。
沈风斓忽然停了下来,大口地呼吸了一把。
山野的气息,和府第里移植的花木,终归是不同的。
便是仙鹤这般充满野意的鸟,被豢养在大宅之中,也失了一去不复返的仙气。
还不如这林间枝头小雀,叽叽喳喳的模样不太高雅,却自在悠闲。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怎知燕雀之逍遥
她轻轻一笑继续走着,宽大的裙摆落在地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春泥。
不远处,传来木鱼敲击声。竟不是南海寺的方向。
难道南海寺附近,还有其他的寺庙不成
木鱼声断断续续,听不出什么规律。
不知怎的,那朴拙淳厚的音色,听得她莫名心安。
她向着木鱼声的来源走去,只见一座小小的古寺,掩映在稀疏的菩提树间。
青灰色的外墙下暮气沉沉,寺外坐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在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细看了那岩石,上面长着青绿的苔藓,覆盖了石头的本色。
这当口,那断断续续的木鱼声,竟彻底断了。
她转身朝老旧的寺门走去。半敞开的木门,像是寺中先知,早已预见了有客到访。
她屈起二指,待要扣门,忽又放了下去。
“吱呀”
木门被推开,发出古老的声音,拉长了一段光影。
这座老寺让她觉得格外轻松自在,是那种不需要扣门,便可直接走进的自在。
入眼是一方小院,两边厢房。
往里走,寺庙正殿上,供着一尊泥胎的阔口大肚神像。
一个清瘦的小僧从后院绕了出来,乍一见到沈风斓站在那里,脚步一顿。
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双手合十礼道:“施主何处来”
沈风斓也对他行了一个合十礼,“山下来。信步至此,被木鱼声引了进来。”
说罢又觉得不妥。
对佛家之人,她是不是该答“从来处来”
那小僧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方才敲木鱼的是小僧师叔祖,就在后院。”
他伸手向后头一指。
沈风斓点了点头,看向座上的大肚佛像,“敢问小师傅,这可是弥勒佛尊相”
那小僧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纯净。
“世人皆把弥勒佛像塑成布袋和尚的模样,怎么反倒把布袋和尚认成弥勒佛了”
他侧了侧身,示意沈风斓看背后,佛像之后,果然背着一只干瘪的布袋。
这就更奇怪了。
“我从未见过,有哪座寺庙供的是和尚,不供神佛的。”
沈风斓莞尔一笑,朝着佛像合十行礼,“恕我眼拙,错认了大师。”
那小僧听沈风斓说前一句,以为她不屑于参拜区区一个和尚,没想到她朝着佛像行礼,姿态十分恭敬。
小僧笑得腼腆了起来,“施主也对布袋和尚有所听闻么”
世俗之人只知神佛,对布袋和尚知之甚少,何况是闺中女子呢
沈风斓抿唇一笑。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那小僧听罢此诗,连赞了几声好,喜道:“怪不得师叔祖说,是有缘人到此。”
这下轮到沈风斓吃惊了。
“你师叔祖如何知晓”
“师叔祖敲着敲着木鱼,就让小僧出来迎客了,时常如此。”
怪不得,方才这小僧走出来看见他,并不十分吃惊。
这样一座山野古寺,人迹罕至,突然见着她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原该惊讶才是。
如此看来,不见一见他口中这位师叔祖,倒是白来一遭了。
她绕过佛像,跨过一道小门,向着古寺后院而去。
入眼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枝干粗壮,茂盛的云盖压得厚实。
一旁有个胖大老者坐在井边洗脚,宽大的裤管高高挽起,认真得像是许久未洗过脚了。
沈风斓随口问道:“老人家,京城之中,怎会有生得如此繁茂的菩提树”
菩提是天竺神树,随着佛教传入中原地区,倒是引进了些。
可惜此树喜热不耐寒,无法在中原地带长存,种在两广一带反而存活了不少。
她进来前就看到了几株稀疏菩提,没想到在后院之中,竟还有这么茂盛的一株。
真是别有洞天。
老者转过头来,揭下头上盖的一块破布,露出溜圆的光头。
他眼亮如星,鼻若悬胆,阔口大耳,朝着沈风斓一笑,恰似座上的布袋和尚。
“你问我,我却问谁去不如我去问问它。”
他抬起脚来,那双脚大如蒲扇,趿着草鞋站了起来。
自他揭开头顶破布时,沈风斓就猜测到,他大约就是小僧说的师叔祖了。
再听他这一句听似荒诞不羁的话,就更确信了。
他说的“它”,难不成是这株菩提树
胖大的和尚走到菩提树底下,叽叽咕咕了一会子,又走了回来。
沈风斓一时兴起,饶有兴致道:“敢问山人,它是如何答的”
胖大和尚瞥了她一眼。
“它说,它乐意。”
沈风斓竟然没憋住,噗地笑出了声。
“山人莫非,就是方才殿中小僧所称的师叔祖”
这样一个荒唐不羁的胖和尚,当着她的面洗脚,还要把她的问题向菩提树发问。
一句它乐意,至情至性。
若他就是小僧口中,有先知之明的师叔祖,那就有意思了。
胖大和尚这才行了一个合十礼,低头的时候下颌有三层下巴,“正是贫僧。施主这边请。”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一架葡萄藤下的石桌石椅。
不等沈风斓抬脚,他自顾自走了过去坐下,又翘起一只脚来。
用方才盖在头上那块破布
擦脚。
沈风斓强忍住没有问他,那块布是做什么用的。
到底是擦头的,还是擦脚的。
胖大和尚擦干了脚,又提起桌上的紫黑色吊壶,朝大瓷碗里倒了两碗茶。
“来喝茶。”
他随意招呼着沈风斓,好似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非初次相识。沈
风斓心中升起一丝惬意。
如果说沈风楼和陶氏她们,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待她最好的人。
那眼前的胖和尚,就是让她最轻松自在的人。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这里,似乎都化为了轻云。
她缓缓地坐上石椅。
一股独特而又沁人心脾的清香,慢慢从大茶碗里溢出。
粗糙的大碗里,饱满的茶叶舒展开来,茶汤金黄浓郁。
沈风斓端起碗来,在面前晃了晃,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一个山中古寺,一个邋遢的胖和尚,竟有这样好的茶
哪怕放在晋王府里,也是难得的上等茶叶了。
啜着清茶,听着耳畔山间鸟鸣,望着远山层峦叠翠。她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闲。
“若要问山人这古寺有多少年头了,山人可还要问问寺墙”
这回胖和尚也不耍她了,只道:“听闻有数百年了,你瞧,那边的矮墙老得受不住雨水,上月就塌了。”
说着又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贫僧还小,哪里知道这许多。”
和尚看面貌有四十上许,可方才的小僧称他师叔祖,想来实际不止这个岁数。他怎么可能还小呢
“山人高寿”
沈风斓一路走来是有些渴了,喝了半碗茶,毫不嫌弃地又给自己添上。
胖和尚瞥了她一眼,见她自斟自饮甚是悠然,眼底露出些许赞赏之意。
“贫僧自己也忘了。”
说着站了起来,朝着空旷的后院大喊道:“无法,给师叔祖拿些茶果来”
这世上竟有人连自己的岁数都能忘记么
沈风斓吃惊不已,一转头,看到方才见过的小僧捧着食盒走来。
想来胖和尚口中的无法,就是这个小僧。
这是什么怪法号
“小师傅法名无法”
小僧放下食盒,朝着沈风斓双手合十。
“正是小僧法号。”
说罢打开了一层食盒,里头铺着几个小巧的草绿色团子。
“这是小僧亲手做的青草团子,配上清茶是最好的,施主请尝尝。”
胖和尚有些不耐烦,径自伸手捏了一个团子,送到宽阔的口中。
“咕噜。”
一个青草团子下了肚。
无法涨红了脸,“师叔祖,这是请施主吃的”
他都压榨自己给他做了多少青草团子了,怎么还没个足厌
眼看无法要恼了,沈风斓也捏起了一个团子,凑到嘴角咬了一口。
青草淡淡的甜味,配上团子软而弹性的口感,十分可口。
她赞道:“嗯,很是香甜。”
无法白净的面皮终于褪下了恼怒的红。
他再行了一个合十礼,转身离开了后院。
沈风斓看着他背影,随口问道:“无法的法名是山人起的罢”
胖和尚正抓着两个青草团子,一起往嘴里塞,声音呜咽含糊。
“就是贫僧起的。这样好的法名,他还不喜欢。你说说唔,这法名好不好”
“金刚经中有一句极妙,无我像,无人像,无众生像,无寿者像。既然万法皆空,无法又有何不好”
沈风斓啜了一口茶,“就是乍一听,有些”
胖和尚吞下两个团子,“有些啥”
“无法无天,有些放荡不羁,倒像是山人你的法号。”
“哼,”胖和尚气得连青草团子也不吃了,“我倒想,偏我师父那个老秃驴,给我起了个俗名。”
沈风斓差点笑喷了茶水。
头一回见着,有和尚自己说秃驴的。
“是什么名”
“法源。”
这个法号让沈风斓感到莫名地熟悉。
到底是在哪听过呢她飞快地在脑中回忆,终于想了起来,试探道:“此处是法相寺”
法源连自己的年岁都记不清,哪里还记得这寺叫什么名字
他挠了挠头,“大约是罢,从前门上挂了那么个牌匾,好像是写的法相寺。”
“牌匾呢”
“有一年冬天太冷了,劈了当柴火烧了。”
“”
宁王给自己引荐的,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胖和尚沈风斓甚是不解。
宁王那样的天家贵胄,会跑到这种小破庙来吗
还说法源是大师,她看法源就是个邋遢随性,又贪吃又胖的老和尚。
嗖的一声,法源又捏走了一颗团子。
沈风斓朝食盒里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盒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团子,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法源边吃边含糊道:“今日是怎么了,又来了一个抢团子的。”
说着把食盒朝沈风斓推了推,“快吃吧。”
她就吃了一个,剩下的都进了法源肚里,故而最后一个他让给了沈风斓。
沈风斓侧耳细听,并未听到寺外有什么动静。
鸟鸣依旧。
她看着法源眼馋兮兮的样,又往回推了推。
“君子不夺人所好。”
法源一喜,“那贫僧就不客气啦”
待那最后一颗团子也下了肚,微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听见无法的声音。
“在后院,殿下请。”
随后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清楚地在耳边响起。
沈风斓这才相信,法源的确有先知佛法。
隐约感觉到,有个人站在她身后,目光正落在她后背上。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法源大师。”
音如其人,温润如玉。
“你来得真不巧,无法新做的青草团子,刚被这位施主吃光啦。”
法源抹了抹嘴角,带下一小块可疑的草绿色污渍。
沈风斓:“”
他说的出口,也得宁王殿下信才是。
轩辕泽衣角一拂,坦然在一侧坐下,“不妨,有茶足矣。”
他自顾自拿了一个大瓷碗,朝里头倒了半碗茶,对沈风斓道:“太师府一别,久未见沈二小姐了。”
“当日在太师府,殿下给我那张烫金佛笺,想不到今日会在此处相遇。”
法源一笑,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一条线,像极了座上的布袋和尚。
沈风斓忽然有种感觉。
他是知道的。
轩辕泽转向法源道:“大师,本王带了几个匠人来替你砌墙。”
后院有道矮墙塌了,法源说顺其自然,轩辕泽却以为应该砌上。
果然一听这话,法源哼哼唧唧地站起来,朝后头跑了去。
边跑边大喊,“你们住手,别弄坏了贫僧的墙”
胖大的身形敏捷地奔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二人眼中,看得沈风斓目瞪口呆。
这是她见过的,最灵活的胖子。
法源这一跑,只剩下沈风斓和轩辕泽,两人对坐在葡萄架下。
沈风斓笑道:“法源大师说他有八十春秋了,我瞧着怎么不像”
轩辕泽有些诧异,“他是这样说的”
“那他怎么对本王说,他记不清了呢。”
沈风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瞧他的神态不像作假。
“殿下是如何识得法源大师的”
“本王少年之时,在这山林隐蔽处迷了路。天下着大雨,找不着亲随和侍卫,正巧遇见了法源大师。”
“他邀本王到寺中小憩,闲暇中一番谈话,方知佛法奥妙。”
沈风斓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是知道轩辕泽信佛的,只是不知道原来他初近佛法,竟是因为法源。
“沈二小姐又是如何到此处来的本王来此那年,寺门上牌匾就已经不见踪影了,现下知道此处名为法源寺的人并不多。”
沈风斓知道他是误会了。
“我并非是为着殿下给的帖子而来,只是在山脚南海寺觉得无趣,信步走来罢了。”
轩辕泽倒没有自作多情的羞恼,仍是一副谦和温润的神态,“如何无趣”
沈风斓随口道:“处处透着俗气二字。”
轩辕泽示意她继续说,一边举碗喝茶。
粗糙的大瓷碗在他手中,仿佛金樽玉爵般精致。
他修长的指节肌肤白皙,却有几处冻裂的红疮,显得格外突兀。
沈风斓忽地想起,他在正月初一那日被派去安抚灾民之事
代天子抚恤灾民。
她心中一动,嘴上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
“分明是佛寺,偏叫几个世俗眼的女尼迎客。处处周到,比高门府第的大丫鬟还有眼力。”
只看那两个女尼,沈风斓就没心思往殿中去了,一并连佛像也懒得一见。
想也知道,必是金玉满身的高高座相,半分仙气也无的观音。
轩辕泽抿着茶,对沈风斓的随口一言,格外上心。
想不到堂堂太师府的嫡小姐,竟然有这番超脱世俗的眼界。
“南海寺香火鼎盛,世俗之人来来往往,自然只能以世俗眼相待。”
沈风斓自嘲一笑,“也是。那些高门贵女有求于神佛,这些尼姑僧道自可以有求于她们,很公平。”
你要神佛为你谋事,我便要你囊中金银为我所用。
神佛沦为交易的工具,还谈什么灵验不灵验呢
她忽然觉得,让浣纱她们在寺中替柳烟点海灯,真是多余之举。
“佛本慈悲,人的交易或不交易,不会左右佛的意志。”
这话说得极有佛心。
沈风斓瞥他一眼,“那殿下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殿下的意志是什么”
那句你心所忧,亦我所忧,究竟是何意
轩辕泽道:“说了这么多,还未恭喜你平安诞下龙凤胎,此事沈三小姐功不可没。”
她眉头一皱,“沈风翎是你”
“是我。”
怪不得沈风翎年初一就敢到晋王府来挑事,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带上了卫玉陵。
完美地避开了轩辕玦进宫参拜的时间,这样的缜密又大胆,不像沈风翎的行事作风。
她一直没有工夫理会此事,没想到竟是轩辕泽的手笔。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宁王殿下感谢殿下为我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这个大麻烦,就是卫玉陵。
原本在长公主府,她挑动卫玉陵对她出手,而后顺势落水,就有些对不住她了。
轩辕泽倒好,把害她早产这个锅又甩到了卫玉陵头上。那她岂不是要恨死自己了
“只要你一日不和晋王撇清关系,这个麻烦你就甩不掉,有没有早产那一出都是一样。若不借她的手,你还想用什么法子早产”
“不论什么法子,都洗不清那层,隐隐约约的污水。”
沈风斓很想反驳他,却找不到理由。
他说的没错,以卫玉陵对轩辕玦的痴狂,只要她在晋王府一日,卫玉陵就会仇恨她一日。
借卫玉陵的手闹早产那一出,既能把她的名声洗白,也能给卫玉陵一个警告。
这是最好的法子,她想不到,轩辕泽替她想到了。
“殿下总不会告诉我,你只是为了帮我才这样做的”
“为何不会”
他很快地反驳了她,“难道在你眼中,本王定有别的目的吗”
沈风斓被他直直地看着,一时语塞。
不为帮她,难道是为了陷害卫玉陵
以他的手段,想对付卫玉陵这样的草包,不需要这么麻烦。
“殿下城府高深,深不可测,我又岂敢大意”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惊不躁的气度,在朝堂之上苦心经营的人脉和贤名。
明明知道她嫁与轩辕玦的原因,还要出手帮她,为她洗净名声。
他这是为什么
“什么深不可测,不过是谋求生路罢了。一个没有地位、不得圣宠的皇子,若还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岂不是任人宰割”
“殿下的出身虽比不得太子和晋王,也不过是仅次于他二人,何必妄自菲薄”
轩辕泽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你不知道,贤妃并非本王生母。”
原来。
这样的大事,轩辕玦竟然从没有跟她提过。
“也难怪,这件事宫中知道的人并不多。那时四弟尚幼,未必记得真切。”
他没说出口的是,以轩辕玦的性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向是骄傲不可一世的。
倘若轩辕泽的生母是个低位妃嫔,将孩子给位分高的贤妃抚养,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宫中鲜有人知,这就说明,他的生母,不是被丢在什么隐蔽之处,就是早就过世了。
怪不得,他说要为自己谋求生路。
沈风斓一时有些歉疚,“殿下的母亲”
“很多年前就逝世了。”
果然。
“贤妃娘娘就算位分再高,隔着一层血脉,也难尽为人母的心。不过”
“本王始终心怀感激,多亏贤妃娘娘膝下无子,才会收养本王,免于本王孤苦无依。”
沈风斓道:“贤妃娘娘她,对殿下不好么”
“好”
“她是一个,永远不会真心对别人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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