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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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县东北六十里的金粟山,松柏参天,林壑优美。金粟山算不上高大,但它北靠陕北黄土高原,南面俯视关中平原,站在其上,京兆府之地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金粟山植被丰厚,物产富饶,动物众多,山上也盛产中药材,而尤以柴胡和天然人参为多,沿山居民,多以打猎和挖药补贴家用。
完颜娄室攻略陕西,沿途烧杀抢掠,从河中府入陕,富平一带首当其冲。再加上关中遭了天旱,粮食匮乏,百姓饥寒交迫,纷纷逃荒出走,十室九空。不愿意出走的,很多人都躲进了金粟山中,摘野果、挖野菜野草、啃树皮充饥。
金粟山山巅有一座唐代建造的高禖祠,乃是做求子祭拜所用。太平年间,前来上香求子的百姓不绝,乃是山上的一处热闹所在。
栓子就躲在山上,白天打猎叉鱼、寻找野果野菜,晚上就在这高禖祠中就歇,躲避风霜雨雪、兵祸匪乱。
他也没有办法,如今这山下战乱不断,一个不慎,可能就会身首异处,被乱兵或盗匪所杀。
今天一早,他就被饿醒,不得已爬了起来。如今正是冬日,很难找到野果等食物,小动物也都跑去了其他山窝。栓子心里面暗想,或许自己应该找一个新的地方了。
出了祠堂的门,顺着山梁向上爬去,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来到南山的密林处。沿途并没有找到什么吃的东西,栓子早已经是饥肠辘辘,他奋力爬上一处枯草丛生的高坡,张目思顾,想要打量周围的地形。
登临高处,空气清新,微风习习,栓子精神一振。他向南看去,方圆百里尽收眼底。
忽然,他“咦”了一声。几天没有到山南来,山底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而在营地的南方,几十万军队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拼杀。
栓子一下子忘记了腹中的饥饿,赶紧找了个视野开阔、没有树枝遮挡的地方,爬了下来,向着山下两军交战的大战场看去。
“通通”震天雷的爆炸声,“蓬蓬”火炮的轰鸣声,士卒的怒骂声、惨叫声、哭喊声;马匹的悲鸣声;兵器的磕碰声。遍地的尸体、遍地的血污、遍地的残肢断体、遍地的刀枪箭矢、四处散落着的火炮铁弹……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无数的西军男儿前仆后继、捐躯国难,最后也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宋朝廷,终究还是免不了苟且割地之举。
西军将士迎着金人的铁骑,毫无顾忌地迎战,他们凭借着震天雷和火炮和对方死磕,一层一层的士卒倒下,一批一批的战士又冲了上来,战况惨烈之极。
层层叠叠的尸体,已经在荒原上堆成了几十座小山,两军的阵线也一再拉长。
士卒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地面、汇成了涓涓细流,由高往低,随处流淌,低处一脚踩下去,鲜血可浸没整个脚踝
战况惨烈,战事胶着,一方势不可挡,一方苦苦支撑。宋兵虽然死伤惨重,但却是死战不退,同时也在大量的杀伤金兵!
这也是火器产生以来最大的变数,金人铁骑不再占据绝对优势,每每到了胶着关头,宋人总会用火炮和震天雷形成阻击,遏制女真骑兵的进攻。
但是女真骑兵的机动性实在太强。宋军总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击退女真骑兵一次次的冲击。
血战到现在,还没有溃退,对于西军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一队千余人的宋军骑兵被金人截击于阵前,金人据险设伏,前后夹击,铁骑冲锋,羽箭驰飞,将宋军斩获殆尽。那满地的血污和残肢断体,以及金人挑衅式的屠杀,都令许多宋军目瞪口呆,士气为之一夺。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的时候,金人退去,犹如阿鼻地狱的战场终于安静了下来。夜幕降临,凛冽的西北风刮的旗帜猎猎作响,空气中到处都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味道,一场规模空前的恶战即将拉开帷幕。
军营中,熊熊的火把点起,把里面照得如白昼一般。士卒营帐外围,一门门的火炮炮口朝外,就像猛兽张开的巨嘴一样,随时就要吞噬万物。
宋军环庆军大营,环庆军经略使赵哲的大帐中,此刻炭火熊熊,温暖如春。赵哲和他的一众手下军官,正在庆祝今日这来之不易的战果。
觥筹交错,美酒佳肴,众人都是喝的脸色通红,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春娘、柔奴,你们两个也去舞上一曲,也为兄弟们助助兴!”
两个身材纤细,身着铠甲的士卒向赵哲施了一礼,脱去了铠甲和头盔,露出了里面贴身的薄纱,却原来是楚楚动人的女儿身。
大军决战疆场,严禁携带女子。这赵哲却是夹带私活,什么时候,这精神生活方面的修养都要与时俱进。
“弟兄们,饮酒,饮酒!”
赵哲端起酒杯,虚举了一下,旁边的一众将领都是端起酒杯来,纷纷一饮而尽。
“相公,这番子是兵强马壮,几日厮杀下来,咱们可是死伤无数啊!”
“是啊!番子的骑兵太厉害,弟兄们死伤惨重,这张浚是真不拿兄弟们当人啊!”
部下纷纷抱怨,赵哲三角眼一瞪,凶光毕现。
“打不过了,大不了老子撤兵!想让老子当垫背的,真当老子傻啊!”
“相公说的是!来来来,吃酒,吃酒!”
旁边的将领一起举杯,众人喝完,哈哈大笑,气氛热烈至极。
伙夫罗三端了一盘烤羊肉上来,眼光在两个女人曼妙的舞姿上贪婪地留恋了片刻,这才依依不舍、恭恭敬敬的退出营帐去。
看到四处无人,罗三才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低声道:“直娘贼的,一群狗一样的东西,也不知道下面过的什么日子!”
营地里面,大多数士卒早已经精疲力尽,连衣甲也顾不上脱,就呼呼睡去。一天的血战下来,无论是身体和心理上,都已经到了极限。
营帐最后面的一处伤兵营里,地面坑洼不平,许多地方,枯白的野草随处可见。地面上泥泞不堪,随处可见血污血渍,肮脏血迹斑斑的布条扔的到处都是。
一张张竹席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受伤各异的士卒,他们惨状各异,惨叫声和呻吟声压抑不住地不断响起。仅有的几个军医正在满头大汗地四处忙活着,可是他们区区几个人,又如何能对付得了成百上千的伤兵!
许多重伤员有气无力的呻吟着,目光中全是绝望之色。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呆在这里等死。这几日下来,光是自杀身亡的伤兵,就有五六十人。
即便是那些军医路过,也只是无可奈何摇摇头,并不会停留下来。
这营中,需要他们处理的伤员实在太多!
至于阵地上那些死亡战士们的尸体,只有躺在这黑夜下的荒野上,冰冷冷、悲壮凄惨,无人收集,无
人理睬。
宋军不敢出营运回自己同袍的尸体,那是因为害怕金人趁机偷袭,死伤惨重,甚至引发袭营。金人则是因为阵地上死的大都是汉儿步卒,根本无暇理睬。
好在是冬季,气温极低,尸体留在阵地上也不怕。若是夏季,尸体会很快腐烂,可能会引起军中瘟疫。
夜幕下,天空只有几点孤星,地面上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天地笼罩在夜色里。
黑暗中,布满尸体的阵地上一片死寂,尸体堆积如山,地上到处都是血浆。
忽然,黑暗中,两军交战阵地的北面,许多个黑影,摸摸索索的在尸体堆上开始动了起来,惊的几只老鼠快速的逃向了远处。
栓子在一具尸体上摸索,意外的摸到几块硬硬的东西,心里面不由得一喜。他把摸到的小块,一块接一块,在嘴里咬了一下,然后放进怀里面藏好。
“直娘贼的,今天的运气不错,还找到了银子!”
栓子肚子里面嘀咕着,又向前摸去。
找了半天,栓子有些沮丧,他并没有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这是两军对垒,都有大赢在后,士卒自然不会带着这些累赘,上阵厮杀。
栓子不敢再向前,反身向后摸去。忽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手指冰冷,苍劲有力,栓子魂飞魄散,刚要叫喊,却是反应过来,把声音生生咽回了肚里。这里可是两军交战的阵地!
“兄弟,救……救我!我……是宋……兵!”
听到对方有气无力的话语,显然已经是奄奄一息。栓子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低声道:“兄弟,你是宋兵?我只是个难民,怎样才能帮你?”
宋兵几乎动弹不得,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些东西,递给栓子,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兄……弟,我……叫姚中,京兆府……渭桥镇人,你给……我一……刀,给个……痛快。我就多……谢……你啦!”
栓子大吃一惊,低声犹豫道:“要不我救你出去,可是被金狗发现了如何办?要不你等着,明天你的同伴会来救你!”
“等……不……了!”
刚才那些话,仿佛费尽了宋兵所有的力气,过了半晌,他才费力的说出这几个字来。
宋兵松开了抓住栓子的手,已经奄奄一息,嘴里面喃喃自语:“前……面有……死马,双……腿断了,给我个……痛快……”
宋兵气若游丝,说出来的话语蚊子飞叫的声音。栓子胆战心惊,他磕了几个头,离开了昏迷过去的宋兵。
看着宋兵所指,他果然摸到了一匹腹部被炸得稀烂的死马。大喜之下,栓子发出了鸟叫的信号。
黑暗中,五六条人影迅速围了过来,这都是山上避难的附近村民,一起下山寻找战利品的。几个人把马的内脏快速摘除,拿出绳子绑好马蹄,用长棍穿起,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向北面的山上而去。
等到了一处安全之地,众人才停下来歇。向着刚才的战场望去,人人都是面有喜色。
这马最少也有300多斤,足够众人吃一阵子了。
栓子心里却颇为不安。他向后望去,阵地上一片死寂,被黑暗所笼罩。刚才的那个宋兵,这会恐怕已经死了吧。
他一个人,躺在这满是血污和尸体的荒原上,在绝望中等待死亡,该是怎样的残酷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