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后继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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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恐是谁人也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吧?非但身为局外人的诸臣浑然不知,就连天子也不曾预及到自己这番颇有些恣肆的行径会于盛怒下,会于众目昭彰下行出。他一路紧执着芝岚的手,直至于湖畔时才肯停驻那迅即且染带着戾气的步足,而芝岚在这一过程中亦没有推拒天子手心的温热,许是恻隐,许是余悸未消,亦是至于湖畔,她才骤时抽开了手。
二人并未直视彼此,却皆显得有些忸怩。
率先开口的乃是易之行,但见他发出一声下意识的喟叹,旋即才道:“朕也没有料想会有这么一出。”
此言落,芝岚好似生了错觉,因为她总觉眼前人的这几字中竟冗含着某些愧怍与无奈的成分,这是过往绝不会现于天子身的,此时的他倒像是一个犯错的孩童,正在等待大人的宽恕。
鬼使神差之中,芝岚便也配合着答道:“旁人的险心不是我们所能料想的,幸亏陛下你适才随机应变将我当即领了出来,否则今夜怕还真是难以收场。”
当对立方是同一人时,芝岚与易之行便也是同一只船上的人了,也许正是在这等情形下,芝岚的言辞才稍许染带着些关切的意蕴。
二人鲜少像此刻这般和谐,然而这鲜少的和谐却是彼此愈发忸怩的关键所在。
“你日后预备如何?难不成当真要一直这么下去吗?你可是一国天子,凭何要被旁人刁难?甚而就连我这外人也看不下去了。”
当初曾目睹竹萤肆意置喙天子的身位不如丞相,如今丞相的护卫竟又当众于天子的尊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任是谁人瞧见也不会好受的,哪怕是芝岚,亦是如此,到底易之行曾还救过她,他们二人间还残存着些久处的情感,无论这情感出自于善抑或恶,那也总比那些同她根本毫不相干的险心者要强,光是瞧上他们一眼,芝岚便觉他们这群挑衅皇威的逆者的过分程度出了格。
言落,天子当即将脸孔转向湖畔,似是不愿让芝岚目睹其此刻的神容。
“习惯便好,就当是卧薪尝胆吧。”
仅是几字之间,芝岚亦能捕获其中的苦涩与心酸,经由这些时日的相处,芝岚确乎对易之行有了改观,但也只是关乎于一朝天子也有身不由己之面的改观,并不羼杂丝毫情绪,如若非要说出一种情绪,那便只能是稍许的恻隐了。
此时此刻,易之行留予芝岚的只是一袭背影,那背影如此伟岸,却又显得那般不堪一击,因为此时的他全然沉浸于伤心处,背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反而将芝留给从前妄图杀害他的女子。
而毕竟芝岚从前是妄图杀君的凶险之人,因此当她眼望这袭背影时,于其心底一闪而过的乃是某种转瞬即逝的恶念。
骤然,女子的瞳孔变换出狡黠的意蕴,她紧接着道:“殷君,如今你便打算将殿内的人就这般晾在那儿吗?不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说着,芝岚的步足便逐步靠近眼前人,其神容之中暗含着某些蓄势待发的情感,那是关乎于过往的恨意。
“交代什么?朕是天子,朕想如何便如何,用不着给他们交代,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昏官们罢了!”
前头的天子铿锵激昂,后头的险心却潜滋暗长,芝岚不愿中断对话,便也继续引起话题。
“殷君,其实你早该如此的,只是在我一人面前卸下假面未免太过无趣,也太过憋闷了些,倒不如放手一搏,拿出您本有的狞恶示人,没准儿这些无用的朝臣们正吃您这一套呢。人善被人欺,哪怕君王也不例外,您对他们的纵容却是他们日后加害您的理由,您实在不该放过任何一人啊,否则到时您恐怕连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毕竟想要伤害您的人可不止一两位啊……”
当芝岚彻底靠近易之行时,其袖中荡漾出的乃是一支匕刃,此刃自是从其殿内的护卫之身窃取而来。
“天子的凶厉只是其次,最重要的乃是手中把持的权力,朕如今还谈不上可以行所无忌的地步,说到底,是朕福分薄,没落得个好身世,因此今时才叫旁人虎视眈眈着朕的位置。”
“依我瞧,身世才是其次,依陛下的实力,没有什么是您攻克不了的难关。相信陛下的能力还未有全部使出,总有一日您定会将碍眼之人悉数斩除的,妾身相信您……”
芝岚开始一味附和,嗓音忽而变得柔情似水起来,而其破天荒的言行竟也成了天子心底莫大的安慰,但见他轻笑一声,冉冉低下首来。
“就连朕也没法全然相信自己,你当真相信朕吗?如若你真当是朕的后妃,你又是否会觉得朕实在窝囊呢……”
并未思衬过多,易之行反而深陷于某种由芝岚带来的动容里无法自拔了,由于凉风的轻微,夜时的宁静,严峻事态过后的郁结,以及芝岚是目前唯一知晓其真面目切仅能向她吐露衷肠的女子,易之行忽地卸下了过往时刻相伴的提防,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随着芝岚那番柔情似水的嗓音渐渐变得温软起来。
也许在这一刻里,易之行确乎于恍惚间将芝岚当作自己真正且唯一的女人了吧。
而芝岚亦柔声附和着,不为了旁的,只为能将手中那把匕刃顺遂地送入天子的血肉里……
“陛下,妾身怎的会觉得您窝囊呢?您在妾身的眼底,是终有一日会实现抱负的骁勇雄豪,这殷国的每一人都不及您。虽然妾身同您过往间的确有过不少的矛盾,但这也并不妨碍妾身相信您的本事,再也无人比您更适合成为这殷国的天子了。”
良久,易之行道:“那会有人始终如一地伴在朕身边吗?”
言落,芝岚稍怔,不知眼前人何出此言,片刻后,易之行紧接着道:“你呢?”
天子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吐出这番话,亦或者说何来的勇气与羞耻心去发问,这几乎是莫名其妙的行径,直到事后回想起来,易之行才骤然惊觉此时的举动是如此的恍惚与不可思议。而其身后的芝恶岚更是琢磨不透,不过于她而言,这些百思难解的东西皆是次要的,因为当刻芝岚的双眸与脑袋只容得下眼前这伟岸的背影,还有里头的血肉,天子所言对她而言本就是无意义的东西。
匕刃几乎行将抵触天子的肉体,芝岚眸中的贪欲与杀念亦深切凝结成此时此刻的急促与专注,她屏息凝视,冷汗直冒,眼瞧着匕刃即将刻入眼前人的血肉里,正当芝岚铆足了劲儿,奋力往前一捅时,后头竟乍然响起了人的嗓音。
“陛下,原来你们在这儿。”
此音落,芝岚气不敢出,她仓皇将手中的匕刃滑入衣袖之中,一滴冷汗就此低落,恰被骤转回首的天子的余光捕获到。
“阿露洛,你怎的也出来了?”
芝岚当即咽了咽口水,煞白余染整张脸孔,幸亏有面纱遮罩,才能勉强隐匿掉女子今时的蹙悚与惶惧,这分秒的功夫,芝岚只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人狠狠揪住,又猝然放开似的。
“陛下,您一走,旁臣便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了。阿露洛担心您,便想着出来瞧瞧看。不过陛下您实在无需同那些蝇蚋烂虾计较,气着了您的龙体可是不值当的事情。适才那人不是存心险恶便是为了哗众取众,早应让陛下将他交给阿露洛来处理的,依从前草原的规矩,阿露洛定要将此人大卸八块,再丢到深山野谷里被群兽撕咬,如此才算痛快。”
这位异族公主嫉恶如仇,气忿满面,完全站在天子一旁,望其如此,天子淡然一笑,旋即打趣似地道:“那好啊,日后如若再有这等奸人出现,朕定将他们交由你来处理。”
言落,阿露洛登时低首抱拳,颇有些勇者架势,掷地有声的答起话来。
“阿露洛义不容辞!日后凡是敢伤害陛下者,阿露洛必要将其千刀万剐,抽筋剥皮!从今日起,阿露洛定然会誓死守护天子的尊严与安危到底!”
女子话毕,易之行笑意更甚,他浑然沉浸于同阿露洛的对话里,倒将芝岚理所应当地晾在一旁。
“你这小妮子,究竟是来朝做朕的后妃,还是来朝当朕的护卫的?朕瞧你不多日都能赶上燕祺了。”
此时,但见阿露洛稍稍低下首来,鲜有的羞赧散布其容颜之上。
“陛下……阿露洛自然想做陛下的后妃,可如若日后谁人敢伤害陛下,那阿露洛也是不会客气的!”
忽地,女子抬起首来,惯常的浩气又浮于其面,她笃定相望易之行,毫不避讳地绽露出自身的笃信与决心。
“好,那朕日后便也能所行无忌了,反正朕的后宫有这么一位勇者庇护着朕,朕倒也没什么可忧惧的了。”
这还是易之行头一遭频频打趣人,且这份适意完全是真实的,发自肺腑的,本还满腔的惆怅与愠怒皆因眼前女子这番略显稚嫩却又坚决的话语冲散了去。
天子与阿露洛四目相对,紧接着会心一笑。
而一直身为局外人的芝岚则自然而然地置身事外,虽然被忽怠的感觉并不十分惬意,但正因身旁二人的融洽,芝岚便也彻底放下心来,因为她知晓自己适才的行径似乎没有暴露。
“陛下,那今夜阿露洛可否能暂且卸下护卫的身份,去做您的后妃呢?”
阿露洛趁势大胆开口道,易之行先是一怔,随即在明白此言之中的深意后,竟鬼使神差地颔了颔首。
“好。”
这一声‘好’字落地,便也证明易之行的心防以及曾经关乎于行房艰难的种种情绪今刻在阿露洛的面前消敛殆尽。
天子什么也没有想,思绪与念头不自觉地便被阿露洛牵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