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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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anxsh “石真!”一旁有人骂道,“你凭什么胡说!竟敢杀害吐蕃使臣,这是毗利土地,岂容你放肆!”

    “石真不杀他,毗利土地便保不得了。”毗利吉善怒气冲冲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见他铁青着脸,手里拽着一个人。

    那人看到地上头颅,面如死灰。

    “这是……”毗利匍真正开口,忽而看到跟后面进来俟息部青年,愕然。

    “这是吐蕃人派往俟息使者。”毗利吉善上前,向毗利匍真一礼,“父亲,吐蕃人将我毗利土地许给了俟息,换他们叛唐!若非石真连夜奔波,查明真相,我等几乎被吐蕃人所骗!”

    毗利匍真大怒而起,“锵”一声抽出刀,走到那人面前:“这是真?!”

    那人看着明晃晃刀,面目扭曲,嘶声尖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禄林赞是使者,他会为我……”话没说完,毗利匍真已经一刀挥下,使者头颅仍张大着嘴,滚落地。

    “呸!”毗利匍真朝那尸体吐了一口唾沫,虎目环视。

    帐中落针可闻,人人都看着毗利匍真,神色各异。

    毗利匍真却推开面前人,走到邵稹面前,看着他。

    邵稹也看着他,目光镇定而炯炯。

    “毗利勇士!”毗利匍真杀气腾腾,声音如雷,“随我到石山去!杀光那些想羞辱我毗利吐蕃人!”

    一呼百应,场者群情激昂,立刻冲出向外面。

    吹角声响起,毗利部帐篷外燃起无数火光,着凉了黑夜。四十岁以下成年男子都聚集了起来,马匹嘶鸣,足有两万骑。

    “那两个俟息部人回去了。”毗利吉善对毗利匍真道。

    “我等些,抢他们前头就是。”毗利匍真道,穿着厚厚皮裘,矫健地翻身上马。

    米菩元从帐篷里跑出来,见得如此,亦是兴奋,可毗利部人不让他去。

    “你母亲发起火来像个豹子一样,我们可不敢带着你!”那些人说着,哈哈大笑。

    米菩元正要分辩,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米君。”

    他回头,却见是邵稹走了过来。

    邵稹看着他,神色复杂:“你还会去中原么?”

    米菩元不明所以,点点头:“去啊。”

    邵稹沉吟:“某有一事相求,不知米君愿否。”

    米菩元一讶,疑惑地看着他:“何事?”

    “西边二十里外那座废城大土堡,米君知道么?”

    “知道。”

    “她那里。”

    米菩元愣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她”是谁,大吃一惊:“你怎么……”

    “她表兄,如今那石山上,我也要去。”不待他说完,邵稹继续道,声音有些急,却字字清晰,“若我二人不曾回来,还请米君看故人情面上,将她带回长安,她舅父会重重酬谢与你。”

    米菩元睁大眼睛,邵稹神色却是认真,看着他,目光诚恳。

    “这……嗯,好。”米菩元竟有些结巴。

    “多谢米君。”邵稹朝他郑重一揖,说罢,翻身上马。才走起,米菩元忽而大声道:“你等等!”

    邵稹回头,只见米菩元追上来,盯着他,笑笑:“你好回来,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揍。这是我外祖地盘,你可未必有上次好运!”

    邵稹愣了一下,未几,露出笑容,“咄”一声策马而去,身影消失骑士汇成洪流之中。

    寒风呼啸掠过,天上云薄薄,一轮圆月露出脸来。淡淡月光洒突兀陡峭岩石和山峰上,阴影锐利而狰狞。

    这里有一座据说是汉时始建要塞,石头建成,坚固非常。不过这里平时,驻守军士不过几十人,如今突然来了几百人,多少拥挤了些。

    薛霆寒风中醒来,看看面前篝火,已经要灭掉了。旁边,奋战了一整日军士们正呼呼大睡,躺得密密麻麻,没有铺盖,挤一起权作取暖。

    他们被吐蕃人偷袭,损失了一半人马才好不容易突围,来到这要塞之上,除了人和马匹,别无他物。

    没有人有闲心为死去同袍悲伤,因为山下被吐蕃人包围着。他们人数足有两万,几十倍于唐军。虽然要塞抵挡,却也不过勉力维持。他们进攻凶猛,唐军伤者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少,并且食物匮乏。

    狼烟一直飘,但是此处离每一个军镇都有三五日路程,没有人敢肯定,等到援军来到时,他们还时不时活着。

    为可怕,是这夜里寒冷。

    由于来不及带走多御寒之物,寥寥无几柴草耗光之后,如何挨过寒夜,便成了一件十分严峻事。所以,他们不敢将篝火烧得太大,眼见着火苗小了,也不舍得往里面添柴火。

    反正也睡不着,薛霆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身体,搓搓手,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军士,朝城上走去。

    要塞堡楼健石山顶上,居高临下,月色里,只见天地幽明相接,山下荒漠、河流一览无遗,当然,还有吐蕃人营火,密布人影,依稀可见。

    城上将官发现薛霆来了,忙上前行礼。

    “吐蕃人没再攻来么?”薛霆问。

    “没有。”将官道。

    薛霆看他神色憔悴,拍拍他肩头,道:“你歇息去吧,我来守。”

    将官忙道:“不劳烦使君,下官还能扛住。”

    薛霆摇头:“你忘了,昨日大都护分派过人手,我亦是此处守卫。去吧,现吐蕃人越是安静,明日便越是凶险。”

    将官知他说得亦是实情,想了想,亦不再坚持,行礼告退。

    风呼呼吹着,城头守卫军士们大多疲倦,除了监视吐蕃人动向人,有缩角落打盹,有一边跺脚一边小声说着话。

    见到薛霆来到,军士们起立起立,噤声噤声,纷纷行礼。

    薛霆摆摆手,让他们自便,走到墙边,朝下方望了望。

    “别总盯着有道路地方,”他交代道,“没路峭壁、山坡也要盯紧,防着偷袭。”

    军士们应下。

    一人笑着说:“我看吐蕃人折腾了一日,也累得很。”

    旁人道:“那当然,要我说,还是这石堡子坚固经用。听说使君能面圣,还烦说一说,西域多建些这样,我等兄弟也省事啊!”

    众人皆笑起来。

    就算苦中作乐,这般时候也是难得。

    薛霆也笑了笑,道:“是啊,待我面了圣,必定要说说。”声音出来,却觉得口中干涩不已。

    望向外面茫茫寒夜,薛霆不禁朝他们逃来方向多望几眼,似乎想看到些什么,却除了浓黑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不是多责,而是睡不着。

    虽然困倦,但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与宁儿失散那一刻,心里就抽抽疼。

    宁儿……他念着这名字,满腹懊悔。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把宁儿带来西域。若不是他那时妄想着宁儿会像对邵稹那样,对自己生出感情来,她便不会遇到这样事,生死未知。

    想到她,薛霆就满腹恐惧,却绝望中存着一点希翼。

    他希望邵稹没死,把她救了出来。

    如果是那样,薛霆觉得自己就算死这城上,也安心了……

    “元钧?”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薛霆看去,见是孙康。

    “伯建。”他颔首道。

    孙康挎着一把剑,身上衣服有些脏污,神色也带着疲惫,似乎刚巡逻过来。人手有限,这要塞里没有闲人,法曹这样文官,也担起了巡防之职。

    他走到墙边,也往下方望了望,眉头一直拧着。

    “吐蕃蓄势待发,明日恐怕是恶战。”他说。

    “嗯。”薛霆颔首,“不过这石堡坚固,曾历经过多次恶战。如今吐蕃人虽众,但我等若坚守,亦可稳操胜券。”

    他声音稍稍响亮,孙康知道他是说给众人听。看着薛霆,他虽然也衣袍脏污,却无一丝狼藉之气,仍旧神采奕奕。

    孙康心中不禁喟叹。当年薛霆被拔为左千牛,犹如鱼跃龙门,同龄人中,不少又羡又妒。孙康自己也觉得,天子是看了薛霆父亲旧日情面。但是如今,他忽而诚心佩服起来。突围之时,薛霆身先士卒,奋力拼杀,所向披靡;如今困顿绝境,四面楚歌,他也仍然毫无颓色,试想同龄人之中,能做到如此,又有几人?

    孙康跟薛霆寒暄了两句,正要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薛霆:“裴副都护帐下那位石骑曹,我不曾看见他,你看见了么?”

    薛霆一怔。

    “不曾。”他说,声音有些虚。

    孙康默然,点点头,没再说话,离开了城上。

    天渐渐亮了,一声低低角鸣从荒原上传来,接着,是沉沉鼓声,一下一下,穿过石堡坚固墙壁,打众人心上。

    石堡上亦响起角鸣,唐军士兵们神色紧张,纷纷赶往各处城墙。

    匹娄武彻身着盔甲,腰上挎剑,肃穆面容清晨寒风中愈加沧桑。

    呼喝声从山下传来,一阵高过一阵。

    匹娄武彻望着下方涌动人头,沉声道:“吐蕃人,是立志要置我等死地。”

    裴行俭立他身旁,看着那些吐蕃人,亦知晓这般攻势,只怕再坚固要塞亦难以抵挡。

    “正是。”他说。

    匹娄武彻望望天空中狼烟:“只怕援军亦已不及。”说罢,叹道:“老夫之过也。若非当初老夫一意孤行,何至于被围,以致军士死伤,又困于此绝地!”

    裴行俭看着他,道:“大都护,下官以为,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冲出去。”

    “冲出去?”匹娄武彻讶然。

    “正是。”裴行俭道:“这山上有些大石,乃当初筑城所剩。北面道路崎岖,攀爬敌人较少,若以落石开道,我等合力杀出,亦有生还之机。”

    匹娄武彻目光凝起,即刻往北面查看。

    果然,正如裴行俭所言,这边吐蕃人较少,正是突围上佳之选。他即刻召集将官,定下策略。

    安排完毕,众人急忙就位,有条不紊。

    “生死此一举。”匹娄武彻目光炯炯,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目光淬利,向匹娄武彻一礼:“能与大都护并肩而战,行俭虽死无憾。”

    匹娄武彻转头,看向石堡上几百将士,拔出剑来,声音洪亮:“儿郎们!随老夫下山,与吐蕃蛮狄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众军士高呼,生存希望燃起熊熊斗志,将饥饿和寒冷逼退,群情激昂。

    顷刻间,大石倾泻般滚落,如同洪流,朝涌上山腰吐蕃兵席卷而去。

    北坡上吐蕃兵猝不及防,许多人被砸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未回过神来,喊杀声涌来,唐军士兵从石堡上冲下,势如猛虎。

    薛霆冲前,迎面砍翻一人,回身,又将一人刺穿。

    血味道,夹杂着人体温热,将寒风冲散,薛霆只觉身上像是注入了无穷力量,有什么激励着他,每一寸骨头都嗜血而狠戾,朝着迎面扑来一切砍,杀,再砍……

    吐蕃人被唐军初势头扰乱,却很回过神来。唐军先锋还未到山脚,已经有不少吐蕃人从别处赶来。

    薛霆旁边一人倒下,他看去,却见是一个骑兵射着箭冲过来。眼见着要到跟前,薛霆侧身一躲,同时,刀狠狠地朝马上人拦腰斩去。

    骑兵哀号着落马,薛霆乘势翻身上马,正待继续向前冲击,突然,一阵响亮号角声从远方传来。

    薛霆交战间隙望去,只见尘头漫天,心不禁一沉。

    援军。但唐军远别处,只可能是吐蕃。

    可再过一会,他却发现吐蕃人似乎乱了起来,伴着那号角声,隐有交战喧杂。

    “那是我们援军!”已经有人惊喜地高呼。

    援军?薛霆猛然振奋,却又疑惑,何来援军?他不待多想,趁着吐蕃人纷乱空隙,领着军士冲开一道口子,朝前方杀去。

    突然,前方一声大喝,薛霆不及看清,骑马突然被绊倒,他只来得及护住要害,身体重重地翻滚地。

    他顾不得疼痛,正要爬起来,迎面却劈来一道刀光。

    薛霆一惊,知道自己难躲。可那杀气只堪堪面门晃过,惨叫声已经入耳,血腥气弥漫,马上人身首异处。薛霆睁大眼睛,那尸体落马,露出后面一骑。

    “是你!”薛霆看到邵稹,睁大了眼睛,心绪难言。

    邵稹见到他,心中亦是一松,却不敢耽搁,忙问:“副都护何?!”

    “后面!”薛霆大声道,已经身手敏捷地上了马。这时,又有吐蕃兵从两面杀来,二人忙应战,互为腹背配合,竟无人能上前。

    这时,裴行俭护着匹娄武彻赶到,见到邵稹,惊诧之余,神色欣慰。

    “援军是何人?”他问。

    “淡河边毗利部!”邵稹道。

    旁人错愕:“那岂非是突厥人?”

    “既为援军,便为我类!”匹娄武彻目光深邃,看看裴行俭,“副都护当初所言,竟为如今救命良策。”

    裴行俭微笑:“此乃石骑曹功劳,下官不敢掠美。”

    吐蕃人渐渐败退,唐军缴获不少马匹,重组骑兵。毗利部人马亦是骁勇,吐蕃人抵挡不住,纷纷败退。

    邵稹统领前锋,重投入战场。正要离开,薛霆大喊一声:“邵稹!”

    邵稹回头。

    薛霆面色不定:“她……宁儿……”

    “她安好。”邵稹莞尔道。

    薛霆怔原地,看着他离去,只觉心中万千澎湃。

    安好……眼睛涩涩,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顿觉精神抖擞,转身上马。

    邵稹领着骑兵,护卫都护府众人,乱军中一路冲杀,欲与毗利匍真会师。忽然,前方一部吐蕃兵正正相遇,邵稹望见那旗色殊异,心中一沉。他与吐蕃人交手多次,认出来,那是统帅旗帜。

    禄林赞。他想起这个名字。

    那禄林赞被突厥人冲击,与部众失散,护卫人马亦不过百骑。

    两相遭遇,邵稹沉着应对,分拨阵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前锋士兵一鼓作气,将禄林赞护卫杀得七零八落。

    邵稹左冲右突,所向披靡,没多久,与禄林赞正正相遇。

    禄林赞看到这个浑身血色青年,煞气冷厉,犹如命恶鬼,吃了一惊,忙扔下部众,调转马头逃逸。

    邵稹一刀刺穿一名护卫喉咙,夺下他长矛,使气力掷去!

    长矛风沙弥漫战场上掠过优美弧线,将禄林赞肥壮身体穿透,未几,坠下马去。

    “邵稹!”身后,忽而响起薛霆惊呼。

    邵稹未及回头,背上刺痛袭来。

    他看去,一名禄林赞护卫目眦欲裂,脸上满是不甘。

    耳边传来薛霆暴喝,那护卫还想将刀再刺,头颅已经滚下。

    “邵稹!”薛霆惊惶面容眼前晃过,邵稹看着他,觉得身上气力正慢慢消失。

    死,便是如此么?

    他想了想,觉得不难受,但是,心中却仍有什么不曾放下。

    是什么?

    他望着天空,铅白云里,似乎着一个温柔笑脸。

    宁儿……

    他苦笑。

    心中,似乎传来一声低低叹息。

    我,到底还是骗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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