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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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酒店也许不是扬州最好的酒店,但其五星级的设施和服务,绝对是扬州最顶极最上档次的。酒店集住宿、娱乐、餐饮于一体,历来是外宾和高端游客们来扬时的首选之所。红楼宴厅则是西园酒店餐饮部中最豪华的一个宴会包厅。相比于其它大大小小的包厅不同,红楼宴厅有着一套完全独立的后厨和服务人马,其中司勺的大厨八名,配菜工八名,服务员十四名,迎宾员两名,前台及管理人员四名。这一套人马,别说负责一个宴厅,就算支撑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也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红楼宴厅每天卖出的酒席,却只有一桌。这并非宴厅的生意冷清,事实上,要在这里办一桌酒席,往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可不管你出多高的价钱,也别想让宴厅在同一天内摆出第二桌酒席来。
“一个人每天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工作状态的巅峰在这一天中只能够出现一次。因此我们每天只会办一桌酒席,也就是说,红楼宴厅所有三十六名工作人员的都会集中一天所有的精力,只为一桌客人提供服务。”这段话出自宴厅经理段雪明之口,也正是红楼宴厅的经营理念。
这样的服务,其质量可想而知,其代价亦可想而知。很少有人知道在红楼宴厅摆一桌酒席的花费究竟有多高,但有一个秘密已是人人皆知:红楼宴厅每天只卖一桌酒席,盈利却比许多同等人力规模的酒楼要好得多。
放眼扬州城,也许只有这样的宴厅,才有资格承办“一刀鲜”和姜山之间这场注定将成为传奇的厨界巅峰之战。
姜山来到红楼宴厅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在某些情况下,迟到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时间观念不强。
姜山今天的迟到,既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策略。
首先,作为一个赴宴的宾客,你最好不要在约定时间之前到达,否则可能会让尚未做好准备的主人感到尴尬;其次,在一场高水平的对决之前,让对手等待你的到来,无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占到心理上的优势。当然,不管什么情况,迟到的时间都不能太长,五分钟左右正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姜山在迎宾小姐的带领下进入宴厅,他看到其他人都已在一张红木圆桌前坐好,他们中有马云、陈春生,有彭辉、孙友峰,有沈飞、凌永生、徐丽婕,位于主座上的则是彩衣巷中的老者,他身边空着的客座主位自然是留给姜山的了。
然而“一刀鲜”却不在这桌人中。
“一刀鲜”是这次宴请的主人,他当然不会迟到。事实上,他是今晚第一个来到红楼宴厅的人,只不过他并没有上桌,而是坐在了厅中的一副大屏风后面。
玉制的屏风,红雕漆嵌,对桌而立,屏风正面绘着“丹凤迎春”的美图,两侧则各拉起一道金黄色软缎帷幕,将“一刀鲜”遮于其中,众人只能透过屏风隐隐看见其端坐的身形。
“姜先生来了?请入座吧。”屏风后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立刻从姜山身上挪开,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自他们到来后,这还是“一刀鲜”第一次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即便看不见他的容貌,一句简单的话语也同样能够吸引大家的眼球。
“您不过来坐吗?”姜山眼望屏风处应道。
“嘿嘿。”“一刀鲜”干笑了两声,语气中透着些尴尬和无奈,“我都几十年没出来走动了,这张老脸,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桌上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除了居于主座的老者外,就数马云年纪最长了,也只有他曾和消失前的“一刀鲜”有过几次交往,只见他捋了捋胡须,开口说道:“先生虽然已经淡出厨界多年,但昔日的卓越风姿却令我至今难忘,在座的这些后来人也是素来仰慕不已。今天难得有缘相聚,先生却隔屏不出,真是要让人抱憾而归了。”
“一刀鲜”沉吟着,似乎对接下来的言辞颇为犹豫,良久之后才说:“今天的这场比试,我如果赢了,和大家把酒叙旧倒也无妨,可我若输了,家族两百多年的盛名毁于一旦,还谈得上什么风采?到时候诸位就当没见到我这个人,把我给忘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颇为惊讶。原以为“一刀鲜”藏于屏风之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可现在一听,竟是担心比试输了以后无脸下台。他这种低调畏缩的态度和传说中那个近乎神话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孙友峰忍耐不住,在陈春生耳边轻声说道:“陈总,这‘一刀鲜’是老了吧?以前的锋芒看起来被磨去了不少。”
陈春生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心中暗想:“八年前他横扫北京的时候,那股气概谁比得了?难道这几年间,竟变了这么多?”
众人接到“一刀鲜”的请柬,今天都是兴致勃勃地前来赴宴,心想既然“一刀鲜”出马,必然可以力挫姜山,一扫扬州厨界连日来的颓势。谁知入座后不久,先是得到徐叔称病不出的消息,而后又看到“一刀鲜”斗志低靡,众人不免都心中惴惴,可以说比试尚未开始,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一筹。
就连持中立态度的徐丽婕也禁不住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个‘一刀鲜’怎么看起来有些怕姜山似的?”
“不会的。他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我看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是不愿意抛头露面,这里面自有其它原因。‘一刀鲜’两百多年厨艺天下第一,怎么可能怕姜山呢?”说话的是凌永生,他生性憨厚,“一刀鲜”的威名对他的影响又极深,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无法动摇他对“一刀鲜”的支持。可面对别人犹疑的态度,他此刻又不免有些难过。
幸好他还不是孤立的,身边一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笑容,让他的心情重新振奋了起来。
淡淡的笑容,可却带着雨后阳光般的豁然与洒脱,这种笑容自然是属于沈飞的。难道他也向凌永生一样,对“一刀鲜”的实力有着近乎虔诚的信任?
不管别人的态度如何,姜山始终是一副处变不乱的模样。他走到桌前,冲大家颔首示礼后,泰然自若地坐在了老者身边的空座上。
从姜山进屋时起,老者便一直端坐着不动声色。此刻见姜山入座,他才清了清喉咙,朗声说:“屏风后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今天他不便见客,所以托我替他做东道主。既然‘一笑天’的徐老板已确定不来,那客人们现在就算到齐了,段经理——”
随着老者的一声呼喊,一个圆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垂手站在老者身边,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见到这副情形,在场的淮扬众厨心中都暗暗吃惊。如果所料不错,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红楼宴厅的经理段雪明了。
扬州厨界,除了赫赫有名的三大名楼的老板和主厨外,另有四人亦各赋绝技,并称“一怪三绝”。“三绝”分别是指在选料、刀功、火候上技冠一时的朱晓华、李冬和金宜英,这“一怪”所指则正是这位段雪明。
段雪明以“一怪”而名列“三绝”之前,其实力可见一斑。
段雪明的怪首先怪在他的来历。二十年前西园酒店筹办红楼宴厅,他突然出现,在烹饪大赛中力挫众多淮扬名厨,入主宴厅,担任经理的职位。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他的厨艺隶属地地道道的淮扬菜系,可全扬州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父是谁。
段雪明的怪其次怪在他的性格。他入主红楼宴厅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交往。以至于名头虽响,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寥寥可数。即便是外宾名人来红楼宴厅就餐,想要让他走出后厨露个面也是千难万难。据说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某中央老首长回扬视察,尝了红楼宴厅的菜肴后,赞不绝口,段雪明这才出来打了个招呼。老首长一度想调他到中南海国宴厅任淮扬菜总厨,却被他婉言谢绝,他一辈子的目标,似乎便是当这个红楼宴厅的经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现在却俯首帖耳地站在老者面前,从那神态上来看,即使老者现在叫他卷铺盖回家,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即便这样,老者对他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他略翻了翻眼皮,淡淡说道:“客人都到齐了,走菜吧。”
段雪明毫不含糊,对着后厨方向清朗朗地叫了一声:“走菜~”
他这两个字的尾音拖得老长,余音未歇,只听得“哒哒”声响,一行身着清装,脚踏木屐的窈窕女子从后厨鱼贯而出,前后共十二名,正合了中十二金钗之数。
当先五名女子手中各托一个黑绒锦盘,在众人身后散开,随后又有五名女子上前,分别从锦盘中端下五碟小菜,轻轻置于桌面上。
随后十二名女子八人分侍在姜山等人身后,一一对应,老者身后却是段雪明亲自陪侍。另有两名女子去了屏风边,剩下两人则立于后厨入口处。
桌上筷碟餐具早已备好,众人想喝什么酒水饮料,只需吩咐身后陪侍的女子,立时便可斟上。
徐丽婕看着桌上的那五样小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中四样极为普通,即便在美国的中餐馆也常能吃到,她忍不住依次说道:“老醋花生,蜜丝大枣,凉拌苦瓜,夫妻肺片,这几个菜我都认识呢,只有最后这盘,好像是鸡肉?”
“这可不是鸡。”老者笑了笑说,“这是扬州的土产,盐水老鹅,徐小姐请尝尝看。”
徐丽婕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鹅肉放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得肥而不腻,咸香中透出一股鲜味,甚是美妙。她吃完后觉得尚不过瘾,正想去夹第二筷时,却被沈飞轻轻拦住了:“这每个碟中的菜,你都只能吃一块。”
“为什么?”徐丽婕不解地看了眼那碟鹅肉。碟子虽然不大,但鹅肉切得十分细小,桌上众人每人吃个两三块应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并不是正菜。”沈飞向她解释着,“这五碟小菜分别主酸、甜、苦、辣、咸五味,是吃正餐前用来调节食客的味蕾的。碟中每片菜的大小和滋味浓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各吃一片时恰好可以五味齐发而又相互平衡。若哪样菜多吃了一片,都会影响到一会品尝正菜时的味感。”
“那我每碟菜都吃两片、三片不也一样吗?”徐丽婕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还是忍不住要和沈飞逗逗嘴。
凌永生以为她是认真的,在一旁憨憨地说:“那不行。主菜可不止一道,每道主菜之间都是要调一下味的。照你这个吃法,光吃调味菜就吃饱了。”
“嗯,还是小凌子说得有道理。”徐丽婕笑嘻嘻地说,偏不肯把这个面子送给沈飞。然后她像其他人一样,把五碟小菜挨个尝了一筷。
调味已毕,众人把筷子依次放下,忽听“一刀鲜”沙哑的嗓音又在屏风后响起:“姜先生远道而来,我打算以一桌‘三头宴’略尽地主之宜,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姜山微微一笑,然后开口吟道:“‘扬州好,家宴有三头。天味人间有,隽味朵颐留。’这三头宴以市井人家的寻常原料烹制主菜,变拙为宝,平中突奇,化大俗为大雅,本是厨艺境界中的极高层次。在扬州宴客,还有什么比‘三头宴’更合适的呢?”
徐丽婕听两人说得这么热闹,心中早已起了痒痒,暗想:“这‘三头宴’光听名字,就给人一种不同一般的感觉,不知道这‘三头’指的分别是什么?”
正猜想间,只见老者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姜先生对‘三头宴’如此赞赏,那就上主菜吧。”
段雪明听见吩咐,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侍女拍了拍手,两人会意,走入了后厨。那“哒哒”的木屐声由近渐远,随后又由远及近。当两人再次从门口出现时,一股浓郁的香味也跟着飘进了宴厅。
只听段雪明高声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一款,扒烧整猪头!”
两名侍女合力端着一只硕大的盘子,盘中仰面朝天的,果然是一整只枣红油亮的大猪头!
等那猪头端到桌上,香味早已飘散在整个宴厅。沈飞“咕”地吞了一口口水,也不客气,一边赞道:“好香,好香!”一边伸过筷子就要往猪头上戳。
“等等!”段雪明忽然开口阻拦。
“怎么了?”沈飞一愣,“这扒猪头可等不得,凉了以后,胶汁上冻,口感上可会差很多的。”
“那是当然。”段雪明笑着说,“我也希望诸位尽快下箸。不过这里是红楼宴厅,有些与众不同的规矩,大家如若照做,吃起来会更增雅兴。”
“什么规矩?快说快说。”沈飞迫不及待地挥着手中的筷子。
段雪明不慌不忙地说道:“中有一段描写,众人喝酒时,必须命题吟诗,完成的人才有菜吃。今天诸位不妨借鉴这个典故,增加一些酒趣。”
“吟诗?”沈飞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用手一指姜山,“照这个玩法,你不如直接把这一拉猪头全端给他好了。”
“也可不限于吟诗。”段雪明似乎早有准备,侃侃而言,“既然大家要吃猪头,我看不妨就以‘猪头’为题,诗词也好,典故也好,常识也好,只要能说出一些相关的东西,就算过关。”
“那能不能过关是由你说了算吗?”沈飞摸着下巴,在心里揣度着这交易能不能划得来。
段雪明摆摆手:“我今天只是个服务人员,怎能直接参与游戏?这裁判的角色,我看由徐小姐来担当最为合适。”
“好好!”沈飞一听这话,心中大悦,“大小姐为人一向公正公平,让她来当裁判,确实最合适不过了。大小姐这么辛苦,这猪头肉,自然得让她先尝为快。”说完,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径直从那猪头的腮部挟下一块肉来,送到徐丽婕的碟中,讨好地说:“尝尝看,这个地方的肉是最细嫩的。”
看着沈飞的样子,徐丽婕忍不住直想笑。不过既然他已经夹来,自己也就不再客气,把那块肉送入了口中。这猪头腮部的肉果然又酥又烂,细嫩直如豆腐,同时味绝浓厚,在舌口间悠转不绝。
“味道怎么样?”沈飞笑嘻嘻地问。
“味道是不错。”徐丽婕歪过脑袋看了看他,“不过你贿赂裁判,罚你最后一个上场。”
沈飞捏捏自己的鼻子,苦着脸,一副无辜的表情。
徐丽婕此时转头看着姜山,笑盈盈地说:“姜先生,你远来是客,就从你第一个开始吧。”
“好。”姜山略一沉吟,说道:“刚才沈飞说诗词是我的强项,那我就偷个懒,不再另寻他径了,下面这首《忆江南》是清代黄鼎铭的词,其中便提到了这道‘扒烧整猪头’。”言毕,他略微顿了顿,然后开口吟道:“扬州好,法海寺间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
“嗯,好一个‘留客烂猪头’!”主座上的老者赞了一句,紧接着说,“扬州八怪中的罗聘也曾作过一首七绝,提到猪头的美味,那七绝是这么说的:‘初打春雷第一声,雨后春笋玉淋淋。买来配烧花猪头,不问厨娘问老僧。’”
“不错不错,你们俩的诗词都很好,请吃肉吧。”徐丽婕履行完裁判的职责,随即又抛出心中的疑问:“不过刚才你们的诗词中,一个说‘法海寺’、‘留客烂猪头’,一个说烧猪头‘不问厨娘问老僧’,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马云呵呵一笑,说:“就让我来顺水推舟,解答这个问题好了。这‘扒烧猪头’相传是清代法海寺的僧人所创。最初做的并不是整猪头,用的烹饪器具也很特别。当时的僧人将猪头肉切成像‘东坡肉’那样一寸见方的肉块,塞进未曾用过的尿壶里,加进各种佐料和适量的水,用木塞将壶口塞紧,然后用铁丝将尿壶吊在点燃的蜡烛上慢慢焖制,这样即使有人看见,也会以为他们在烤去尿壶中的骚味,决不会想到竟然是在烹制美味的猪头肉。”
“啊?”徐丽婕瞪大了眼睛,“那这法海寺里岂不是住着一群花和尚?”
“你错了。他们不仅不是花和尚,而且是一心向佛的好和尚。传说中乾隆皇帝有一次经过法海寺,闻见肉香,暗暗查访,发现了和尚们偷制猪头肉的秘密。乾隆爷大为震怒,指斥僧人们不守清规戒律。大家都很惶恐,只有一个和尚从容答道,他们烹制的猪头肉,自己并不食用,而是偷偷卖给附近居民,从而筹集为佛像装金的钱款。乾隆爷息怒后,也忍不住尝了尝那些猪头肉,果然味道香郁,令人赞不绝口。自此乾隆爷就特许法海寺的和尚公开制卖猪头肉,后来这猪头肉就成了法海寺的一道名菜,脱离了尿壶之后,不断改进,才有了今天的‘扒烧整猪头’。”
马云侃侃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徐丽婕:“怎么样,对我的解释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这个解释既有趣又合情合理。您也请吃肉。”看着马云夹起一块猪头肉吃得极香,徐丽婕忍不住“噗哧”一笑,说:“不过这猪头肉原来最先是从尿壶中烧出来的,想到这一点,会不会影响食欲呢?”
“徐小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初如果不是用尿壶烧制,那还做不出这样的美味呢。”彭辉在一旁插话道。
徐丽婕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怎么讲?”
“这猪头肉烹制过程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焖得烂,二是要除去猪头中的圈腥气。”彭辉解释说,“而以尿壶盛猪头肉正好可以满足这两点。首先,尿壶口小,聚气,以小火焖制,正是最适宜的容器;其次,当时的尿壶是用陶土制成,烹制过程中就像一个细密的砂滤斗,可将猪头中的圈腥气吸附其中。现在很多厨子在做‘扒烧整猪头’的时候,往往在猪头下垫两片大泥瓦,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徐丽婕恍然点了点头,笑道,“说得不错,你也可以吃肉了。”
一桌九人,过关的已经超过了半数。徐丽婕此时把目光投向了陈春生:“陈总,该轮到您啦。”
经过前面几个人的铺垫,陈春生早有准备,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要说的,是猪头选料时的学问。会做猪头的人都知道,这猪头越细嫩,口感便越好;猪头越肥大,卖相便越好。而细嫩和肥大却又互相矛盾,这一点很好理解,猪长得越大,肉质自然越老。可前两年,城郊河东庄的一户屠夫,却总能杀出又肥又嫩的猪头来,用来做‘扒烧整猪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哦,那陈总你肯定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样的好猪头,自然就被你‘镜月轩’给垄断了吧?”马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马老师,您只猜对了一半。消息我是立刻就得到了,可我去当地并不是要买猪头,我要的是培育这种猪头的方法。”
姜山点头表示赞同:“不错,这才是经营之道的根本。”
“我先是想高价收买那个屠夫,可没想到那人守口如瓶,怎么不愿说出其中的秘密。我不甘心空手而归,就租下了他猪圈隔壁的屋子,在那泥巴墙上钻了孔,忍着臭气盯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他养猪的诀窍搞了个一清二楚。”陈春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众人心中都暗暗感叹,两年前,陈春生身家已过千万,为了得到商业上的秘密,还情愿在臭烘烘的猪圈旁猫上一天,此人能够在商界迅速崛起,绝非偶然。
“那你肯定把这个方法很快用到实践中了?”马云又猜测道。
陈春生却摇了摇头:“我不仅没有学用他的方法,还让人从其它地方购入一些猪头,在那里低价出售,扰乱他的生意。”
“这是为什么?”马云不解地问。
“你如果知道了他养的猪头为什么会又肥又嫩,你也会这么做的。在那一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他闲着没事时,就用柳条编成的鞭子抽打猪的脸部,而且下手很重。那些猪被打得‘嗷嗷’直叫,有的甚至流下泪来。我开始不得其解,后来看到猪脸被抽打的部位红肿流血,这才恍然大悟。猪脸被打伤后,出于生理的保护机制,体内的养分会集中供应到伤口处,以促进其愈合生长,久而久之,那猪头自然便长得又肥又嫩了。”
“这方法也太过残忍了。”徐丽婕听完,唏嘘着说,“陈总,您没有学用他这种缺德的方法,是个有良心的商人,就凭这一点,今天的猪头肉也少不了您的份。”
陈春生夹过一筷猪头肉,津津有味地吃完,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又说道:“其实关于这猪头的选料,孙大厨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当时听他讲述,倒是颇为新颖。”
“哦?”众人都把目光转到了孙友峰身上,马云捋捋胡须,笑着问:“孙师傅,这其中的奥妙,能否和大家分享呢?”
一般来说,作为厨界中的高手,都会或多或少地掌握一些烹饪上的独家秘技或窍门。按照行规,这些东西同行之间是不宜主动询问的,不过陈春生作为孙友峰的老板,既然他先说起,大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徐丽婕被勾起了兴致,在一旁拿出裁判的特权催促:“孙师傅,快说吧。说完这游戏便算你过关。”
孙友峰点点头,说道:“那好吧,其实只是一点愚见,也不一定正确,大家听了,就当个说笑好了。陈总刚才提及的猪头,虽然又肥又嫩,但我觉得,要用来做‘扒烧整猪头’,却并不是上上之选。”
“为什么?”
孙友峰用手一指桌上的那只猪头:“你看这只猪头,不仅味道极佳,而且呈仰面大笑的神态,端上桌后,立刻满屋喜气。所以这‘扒烧整猪头’,民间有个别名,叫做‘欢喜霸王脸’。”
的确,盘中的猪头眯眼咧嘴,果然是一副开怀大笑的模样,徐丽婕一边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孙友峰继续讲解:“有经验的厨子都知道,要让猪头咧嘴大笑并不困难,可以通过刀功和手法做出来。不过猪头眉眼间的神态却是无法调节的,烹制前后都不会出现变化。于是很多猪头虽然嘴在笑,但眉眼却舒展不开,带着愁容,这样的猪头端上桌,在气氛上便差了一筹。”
在座的众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孙友峰略略停顿后,接着说道:“猪头经过宰杀和烹制的过程,皮肤和肌肉都已松弛,为什么会显出不同的神态呢?我觉得这便和活着的猪遭受的境遇有关。如果这只猪吃得饱,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肤和肌肉自然就呈现出欢喜的神态;反之,像陈总刚才提到的那些肥猪,时常遭受凌虐折磨,终日愁眉不展,这股怨气也会一直带在眉眼之中的。”
孙友峰的这套理论侃侃说完,众人都觉得新奇而有趣,而仔细一想,又不无道理。当下意见一致,同意孙友峰过关吃肉。
这时众人中除了沈飞已被限定最后才能说话外,还没有吃到猪头肉的就只剩凌永生一人了。只见他挠着脑门,为难地说:“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不过这‘扒烧整猪头’的具体做法记得倒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扒烧整猪头”是淮扬菜系中的一道知名大菜,其做法在座的众厨当然都是了然于胸,以此答题,多少有些让人失望。不过大家都知道凌永生素来淳朴老实,要他说出新鲜有趣的话题也是强人所难。于是老者看着徐丽婕说:“既然徐小姐是裁判,一切就由你决定吧。”
徐丽婕也无心刁难凌永生,笑嘻嘻地对他说:“那好吧,不过这其中的步骤,你得仔仔细细,说得清楚明白才行。”
凌永生欣然道:“那是当然。我如果哪里说得不对,大家指出来,那就算我输了。这‘扒烧整猪头’,首先得选用上好的嫩白猪头,将头、耳内外各处的毛污刮净,用刀由下颏处正中向前劈开,但面部皮肤得保持连接,不能切断。剔去全部头骨后,将猪头放在清水中泡一个小时以上,使血污脏物漂出,然后投入沸水锅中煮二十分钟,取出置于清水中再刮洗一遍。此时用刀将眼眶周围的毛、肉剔去,挖出眼球,割下猪耳,切下两腮肉,去除猪嘴尖,剔除淋巴肉,刮去舌膜。然后再将猪头放在沸水锅中连续煮两次,每次二十分钟,以彻底去除其中的腥骚气味。随后把猪头带皮的面朝下,放在竹篦或瓦片上,眼、耳、舌、腮肉等亦顺序入锅,铺上姜片、葱结,加进清水至淹没猪头三厘米为度,而后加入冰糖、酱油、绍酒、香醋、香料袋等各种调料,用大火烧沸后,转用小火焖两小时以上,至汤稠、肉烂。起锅时,将舌头放入大圆盘中间,头肉面部朝上盖住舌头,再将腮肉,猪耳,眼珠按猪头原来部位装好,成整头形,浇上原汁即成。”
凌永生一口气下来,将“扒烧整猪头”的做法剖析得有条有理,清晰井然。不仅在座的诸位大厨频频点头,就连对厨艺一知半解的徐丽婕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只有沈飞听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愁苦的表情。
凌永生看着他,不解地问:“怎么了,飞哥?是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沈飞无奈地瘪瘪嘴,似乎委屈极了:“你们都有肉吃,我不懂诗词,典故也不会,菜谱更是背不下来。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徐丽婕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不到飞哥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沈飞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痛苦表情,说道:“这个猪头嘛,十年来我倒是买过不少,要说这扬州的大小菜场,哪个铺子里的猪头又好又便宜,那我是了如指掌,可这些诸位肯定是没兴趣听的。”
马云见沈飞想得辛苦,忍不住提示道:“你倒不妨讲讲,这十年来,你买到过的最大最好的猪头是什么样的?”
“最大最好的猪头?”沈飞翻了翻眼睛,毫不犹豫地说,“那自然是去年从北城王癞子手中买到的那一只了。”
徐丽婕见他说得这么坚决,绕有兴趣地问道:“哦?好到什么程度?”
“那可厉害了。”沈飞说至了兴处,眉飞色舞起来,“刚才孙大厨说了,好的猪头须面带喜色,这样食客们看在眼里,心情才能舒畅。而我那次买的猪头,不用看,只需说给你们一听,便能让大家乐得合不拢嘴。”
“是吗?”徐丽婕将信将疑地看着沈飞,“你倒说说看,大家如果真的笑了,就算你过关。”
沈飞得意地摸着下巴,显得颇为自信:“那我说给你们听听。去年的一天下午,我听说王癞子第二天要赶早去城郊的屠户那里进几个新鲜猪头,于是就找到王癞子,向他预定了一只。王癞子满口答应,并且说一定会把最大最好的那只留给我。隔天早上,我去了王癞子的肉摊,只见他的摊位上果然有好几只猪头,一堆人正围着抢购。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近前,那几个猪头却都被抢光了。我当时有些着急,于是便责问他:‘你答应卖给我的那个猪头在哪儿呢?’王癞子不慌不忙,伸手在桌斗中一掏,又拿出一只硕大的猪头放在我面前。原来我订的那只他还给我留着呢。”
沈飞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徐丽婕等了片刻,见他还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忍不住问道:“那这个猪头到底怎么好了?你还没说呢。”
沈飞嘻嘻一笑:“你们如果听见当时王癞子对我说的话,就知道这猪头好在哪儿了。”
“王癞子说什么了?”
“当时王癞子极是热情,他指着那只猪头,满脸堆笑地说:‘飞哥,你的头我帮你藏着呢。你看看,就数你的头最肥最大!’”沈飞模仿王癞子当时的谄媚语气,惟妙惟肖地说完这段话。徐丽婕反应最快,立刻“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也听出了其中玄机,想象着王癞子手指猪头,却对沈飞一口一个“你的头”,那副情景确实让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桌上笑声一片。身后那些陪侍的女子虽然努力抿着嘴唇,却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众人的笑声中,沈飞拿起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大家都笑了,我可以吃这猪头肉了吧?”
“可以,可以。”徐丽婕就着话题打趣说,“这个头现在也算你的,我们都给你留着呢。”
“嗯,这猪耳柔中带脆,不可错过;猪舌口感软韧,也不可错过;最难得的还得数这猪头上的肉皮,又糯又香又滑,我看比北京的烤鸭更胜一筹呢。”沈飞说到哪里,筷子就伸向哪里,分别夹起所说的部位,赶不及立刻吃的,便一一存于盘中。
众人欢笑之后,胃口也随之大开。既然人人都已过关,大家也不再客气,各自举筷夹肉,吃得不亦乐乎。
又吃过一巡后,忽听“一刀鲜”在屏风后说道:“猪头肉味道虽好,但终究是油腻之物,诸位不可贪味多吃,否则食欲降低,影响品尝下面两道佳肴的胃口,那就不美了。”
众人闻言,都放下了筷子。段雪明目视屏风,恭恭敬敬地说道:“你所言极是。那第二道主菜现在是否可以准备上桌了?”
“一刀鲜”无声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嘶哑难听,只要能不说话,他一般便不会开口。
段雪明冲诸侍女使了个眼色,站在后厨门口的两位走过来,将吃剩的猪头撤下,送入后厨,以免一会与第二道主菜的气味相扰。各人身后的侍女则奉上清茶,作净口之用。众人饮了茶,又各自吃了调味小菜,然后静坐以待。
不一会儿,随着脚步声响,那两名端菜的侍女再次从后厨走了出来,这次她们四只玉手共同抬着一只大瓷钵,钵壁甚高,远远只见腾腾地冒着热气。香气早已四下飘散,与刚才“扒烧整猪头”的浓郁感觉不同,这股香气却要淡雅了许多,可又别具一番清新的鲜味。
段雪明仍是朗声报出菜名:“‘三头宴’第二款,拆烩鲢鱼头!”
侍女将那瓷钵置于餐桌中央,徐丽婕伸长脖子,只见瓷钵中一片乳白浓稠的汤汁,余沸未歇,尚在咕咕地泛着气泡。一只硕大的鱼头卧于汤汁中,那鱼头足有三十公分长,被一劈两半,但中部的皮肉仍然相连。鱼头周围隐隐有碧波轻翻,仔细看时,原来是鲜嫩的菜心。
“好大的鱼头啊!”徐丽婕惊叹道,“这么大的鱼头,整条鱼会有一米多长吧?”
“那倒不至于。”段雪明很有礼貌地解释说,“徐小姐大概对这种鱼不是很了解。这种鲢鱼,本地人俗称‘大头鲢子’。其特点便是头部硕大,大概能占到身体总长的三分之一左右。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说得好:‘鲢鱼吃头,青鱼吃尾,鸭子吃大腿。’虽然话语直白朴素,但对这三种烹饪原料的点评却是一针见血,准确得很。具体说来,今天我们选用的是产于扬州一带江水中的大花鲢,与寻常的塘鲢相比,不但更加肥美,而且绝无河塘中的泥土气。”
沈飞馋馋地添了添嘴唇,有些悻悻地问道:“这道菜该怎么吃啊?又要出题过关吗?”
段雪明笑了笑:“不必了。这道菜请诸位即刻品尝,最好不要有半点拖延。因为这鱼头一凉,便会有腥气,越是滚烫时,滋味才越美。”
沈飞哈哈一笑:“这就好,这才能吃得痛快嘛。这烩鱼头汤汁最是鲜美了,来,先给大家每人盛上一小碗。”他大咧咧地向身后陪侍的女子招呼着,似乎他倒成了今天的主人一样。
在座的众人知道沈飞性格一向如此,倒也都不在意。待陪侍的女子盛好汤汁后,诸人手捧汤碗,各自小口轻喥。
九人中,唯有徐丽婕是第一次品尝这道“拆烩鲢鱼头”,这一口鱼汤下去,她立刻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原来那汤汁不仅极香极鲜,而且浓厚无比,以至于口唇接触汤汁之后,竟有微微有些发黏,互相间轻轻一碰,几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却见姜山轻轻咂了咂舌头,赞道:“棒骨底汤,双髓相融,这种口感,用‘绝妙’两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徐丽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沈飞,悄悄地问:“他说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烩制鱼头的时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鲜汤,这种汤俗称底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选用鸡汤为底,不过这份鱼头,选用的底汤却是用猪棒骨熬成的,因为棒骨中富含骨髓,所以这种骨头汤本身就已经十分浓稠,再加入鱼头烩制,大量的胶蛋白又融于汤中,这才使得最后的汤汁如此浓厚,要是稍微凉一凉,只怕会冻在一起呢。”沈飞说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鱼汤,然后闭眼轻叹,一副无穷享受的模样。
段雪明看看徐丽婕,笑着说:“徐小姐,这道菜不仅滋味鲜美,而且营养丰富。尤其是这鱼头中的眼膏,具有养颜美容的奇效,你不妨尝尝看。”
徐丽婕欣然点头。身后的陪侍女子随即上前,手持一个小勺,轻轻从鱼头的眼窝部位探了进去。那鱼头看起来极为柔软,一触即陷,小勺立刻没入其中。
徐丽婕“咦”了一声,诧异地说:“怎么这鱼头就像没长骨头一样?”
“不是没长骨头,而是骨头在烩制前就已被去除了。”一旁的凌永生向她解释着,“这道菜在制作时,首先把鲢鱼头去鳞、去鳃,清水洗净后,用刀在下腰进刀劈成两爿,放入锅内,先加清水淹没鱼头,放入葱结、姜片、绍酒等去腥的调料,用旺火烧开,续小火焖十分钟,然后用漏勺捞入冷水中稍浸一下,冷却后用左手托住鱼头,鱼面朝下,右手则在水下将鱼骨一块块拆去。这个步骤对手法要求极高,操作者无须目视,仅凭触感拆骨,且每块骨头拆除先后顺序不得有丝毫错误,否则便会划伤鱼肉,造成最后上桌的鱼头形容不整。将鱼骨完全除去后,这才加入底汤和各种调料,进行最后的烩制。因此这道菜才会叫做‘拆烩鲢鱼头’。”
徐丽婕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厨师水下拆鱼骨的情形,必定是五指灵巧,技艺娴熟,几乎可与昔日“庖丁解牛”的功夫相媲美。
此时那女子已从眼窝处剜出了一勺胶状物质,放在了徐丽婕的餐碟中。只见那勺胶质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状,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颤动着,想必就是段雪明所说的眼膏了。
徐丽婕将小勺送入口中,那团凝脂到了唇齿之中,未及咀嚼,只是轻触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开了,一股浓郁的鲜香随即泛遍了口舌间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
“太棒了!”徐丽婕由衷地赞叹着,“你们都该尝一尝啊。”
主座上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这鱼头虽大,眼膏却只有很少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尝到的。”
“啊?”徐丽婕吐了吐舌头,“那不是变成我一个人独美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的。这‘三头宴’上历来的规矩,鱼头中的眼膏都是给来客中的女宾享用,今天除了你,别无二人。”老者对徐丽婕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了姜山,“姜先生,这鱼唇具有补肾强体的作用,对男儿大有益处,你贵为主客,自当独享,就不必推辞了。”
一旁早有侍女将鱼唇部分夹下,送入了姜山碟中。姜山点头以示答谢,轻轻夹起那片鱼唇,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与眼膏的细嫩不同,这鱼唇却是既脆又韧,颇有嚼头。且悠绕反复,鲜香的滋味越嚼越浓,几乎令人舍不得下咽。
“姜先生,这鱼唇的滋味如何?”“一刀鲜”在屏风后沙着嗓子问道。
姜山抬起头,略想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这鱼唇的来源虽然极为普通,但其滋味和口感,却可与粤菜中华贵的鱼翅一较高下。”
“说得好!”沈飞一拍巴掌,“我对这道菜也极为偏爱,原因就是‘来源普通’这四个字。鲢鱼是鱼中的下品,在菜场中价格极为便宜。古人甚至有云‘买鱼得妨,不如啖茹’,这里的‘妨’指的就是鲢鱼,意思是说买鲢鱼吃还不如吃蔬菜呢。可就是这种肉质粗松的鲢鱼,其头部经过高厨的烹制,却是处处为宝,这才能显出淮扬厨艺的精妙。对我来说,买菜时也是心情愉快,这么个大鱼头,十元左右便可拿下,嘿嘿,想想烹出的美味,真是物超所值啊。”
沈飞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令在座的众厨均微微点头。淮扬菜素以重选料而闻名,不过其追求的是精细而非华贵。能以普通的原料做出精致高雅的菜肴,正是淮扬菜系的一大特色。
“这鱼头的选料如此低贱,那这道菜能够流传下来,其中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呀?”徐丽婕突然想到这个疑问,当下便提了出来。
“你还真问着了。”马云呵呵地笑着,“我就给你讲讲有关这道‘拆烩鲢鱼头’的传说。相传在清末年间,扬州城郊有一个财主,雇用民工为其建造楼房。这个财主为人苛刻,自己整天大鱼大肉,给民工的一日三餐却质量极差。民工营养不足,又被逼迫限期完工,生活苦不堪言。财主家的厨师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就想了一个方法。他每天买来大鲢鱼,剐成鱼片或制成鱼丸供财主食用,鱼头则加到财主家吃剩的鲜汤中,煮了以后给民工食用。为了怕财主发现,他都把鱼骨事先拆掉,这样民工把汤喝完后便可不留痕迹。这种汤做出后,民工都觉得极为鲜美,连连称赞厨师手艺高超。而且营养充足,干活也有了力气。后来厨师回到店里,继续用鲢鱼头做菜,在选料和制法上加以改进,在店里挂牌供应‘拆烩鲢鱼头’。顾客品尝后都是赞不绝口。不久各家菜馆纷纷模仿制作,该菜由此名扬全城,成为淮扬地区最著名的菜肴之一。”
听完马云的讲述,沈飞啧啧地叹了两声,颇带几分羡慕地说道:“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美味,那就是让我去当民工也愿意呀。”
“既然如此,那就请多吃一点吧。来,大家都不要客气,尽管自己动手,趁热吃。”在老者热情的招呼下,众人纷纷举筷。鱼头的其他部位与眼膏和鱼唇相比,虽然略有逊色,但也都肉质腴嫩,爽滑可口。品者无不交口称赞,沈飞更是左一筷,右一筷,吃了个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徐丽婕见沈飞吃起个没完,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冲他使了个眼色,提醒道:“你少吃点,别吃撑着了,还有一道大菜没上来呢。”
沈飞得意地咧了咧嘴:“嘿嘿,你放心吧,我这个肚皮是橡皮做的,容量大着呢。”
话虽这么说,沈飞还是暂且放下了筷子,拿起一张纸巾,惬意地擦了擦,然后问徐丽婕:“你知不知道这第三道大菜是什么?”
“这个嘛,既然叫‘三头宴’,那肯定都是和头有关的。鸡头?鸭头?或是羊头?牛头?”徐丽婕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用目光观察着沈飞的表情,见对方始终一副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的模样,她干脆放弃了努力,“哎呀,这做菜的原料那么多,我一时哪猜得出是什么头?不猜了,不猜了。”
“徐小姐不用心急,一会这菜上了桌,你自然就知道了。”段雪明说完,做了个走菜的手势,诸女子会意,或换碟,或上茶,或前往后厨端菜,各自忙碌了起来。
沈飞却不甘心以这种方式揭晓答案,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提示说:“你再想想看,其实这道菜,你是已经吃过一次的。”
“我吃过?”徐丽婕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这几天来各种美食佳肴尝了不少,可确实没印象吃过什么“头”啊?正迷惑间,只听得端菜女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同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悠悠地飘了过来。
徐丽婕闻到这股香味,脑中立刻就像打开了一扇窍门,脱口而出:“是狮子头!”几乎同时,段雪明也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三款,清蒸狮子头!”
听着那熟悉的菜名,徐丽婕心中一动,竟微微有些发酸。她想到回扬州的第一天,父亲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鲜狮子头为自己接风。当时父女重逢,那副感慨万千却又其乐融融的场景历历如在眼前。今天又见到这道菜,可父亲却不在自己身边。究其原因,固然可说是他对“一刀鲜”和姜山比试的结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做出的那个决定,至少看起来是导致父亲称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无疑问,父女俩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想来想去,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觉得无奈和迷茫。
一只大砂锅已经端上了桌,砂锅中团簇着九只狮子头,粉嫩圆润,看着便让人喜欢。徐丽婕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心绪愈发起伏。
沈飞看到徐丽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则由他来品评一下这款‘清蒸狮子头’,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沮丧之意,不明白徐叔为何会在这样的关键场合避而不出,令得这场比试尚未开始,淮扬一方便输却了很多锐气。
一时间人人沉默不语,气氛略显得有些沉闷。“一刀鲜”在屏风后见此情形,忍不住说道:“徐老板的狮子头声名虽然显赫,但红楼宴厅今天打理的也绝非泛泛之笔。徐老板不在也好,大家品尝之后,可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对这两款狮子头定个高下。”
徐丽婕听出“一刀鲜”的话中隐隐有轻视父亲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倒也不会很在意,但在今天这种环境下,不禁触景生情,心中颇为不悦。当下便立着眉头说:“那天我吃了父亲给我做的‘四鲜狮子头’,一个狮子头中可品出鲜肉、火鸡、香菇、蟹粉四种不同的鲜味,四味缭绕,但又各自分明。连我这种对烹饪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姜先生更是一闻香味,就报出了各种原料。不知道这款狮子头又能如何?”
“哦?”老者转头看着姜山,“既然姜先生辨味的能力如此出色,那你不妨也试着分析一下这道狮子头的用料。”
姜山笑了笑,也不推辞,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并不进入腹腔,从鼻后绕过,经由口舌后,便徐徐地吐了出来。众人的目光现在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高论来。
只见姜山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天徐叔做的狮子头,四味复合,相辅相成,便如同百花竞放,各自争奇斗艳。而这款狮子头中,只有一种鲜香的气味。不过这绝非烹饪者手法欠缺,在这款狮子头中,即使加入再多的原料,也无法达到多种鲜味复合的效果。因为现在已有的这股鲜味霸道无比,必然会将其他鲜味掩盖,终究只能是一花独放的局面。”
在座其他的大厨也都仔细闻了那股香味,此时均微微点头,对姜山的分析表示赞同。老者“嗯”了一声,说:“这现有的香味一定是出自某种非同一般的原料,不知姜先生能否准确地说出呢。”
姜山轻轻吐出两个字:“鲍鱼。”
淮扬众厨一片讶然。这鲍鱼属海产,而扬州自古处于内陆江河,淮扬菜系中从无鲍鱼的制法,所以刚才众人都没能判别出那股霸道香味的来历。鲍鱼极为名贵,在以华贵取胜的粤菜系中常可见到。红楼宴厅将鲍鱼引入狮子头的制作,可谓是融两大菜系所长的一种创新了。
老者此时赞许地点点头:“姜先生分析得一点不错,段经理,你现在就把这个菜分一下,让大家都来品尝品尝你独创的‘鲍汁狮子头’,看看是否能具有和‘四鲜狮子头’叫板的实力。”
段雪明做了个手势,自有陪侍女子上前,将那九只狮子头一一分入众人面前的餐碟中。老者待大家动筷后,自己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道:“诸位觉得如何啊?”
姜山品了片刻,回答:“鲜香浓郁,入口即溶,这些都不必说了。单从创意想法上来讲,四鲜争艳和一味独霸各居胜场,倒也难分高下。”
“嗯。”老者看看身后的段雪明,“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你也该知足了。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独霸扬州这么多年,你能有求变的想法,这创新出来的菜肴能和‘四鲜狮子头’分庭抗礼,实属不易。”
段雪明听着老者的话,连连点头,眉宇间颇为欢喜,看似老者几句简单的褒奖便可让他心花怒放一般。
姜山的话却似乎还未说完,他停顿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从原料上来说,这两款狮子头的贵贱,就相差得比较多了。”
徐丽婕一愣,姜山这话,意思自然是“鲍汁狮子头”贵而“四鲜狮子头”贱,那么说来,父亲终究还是输了,她瘪了瘪嘴,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可抬头一看,段雪明却耷拉着眉毛,全无获胜后的欣喜。老者也摇着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此话有理啊,你用了超出十倍价格的原料,最终做出的菜肴也只能和别人斗个旗鼓相当。你要想在‘狮子头’这道菜上有所超越,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了。”
徐丽婕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姜山以贵贱论菜,言下之意却是父亲的“四鲜狮子头”稍胜一筹。得意之下,忍不住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神气地看了“一刀鲜”一眼。隐约可见“一刀鲜”微微颔首,哑着嗓子说道:“好,说得好。”也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
三道主菜都已上齐,意味着这“三头宴”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碟中的狮子头后,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厅中气氛逐渐凝重。
谁都知道,今天的宴席只不过是个序曲,见证“一刀鲜”和姜山之间的厨艺比试,才是大家来到红楼宴厅的真正目的。
当序曲结束的时候,正戏就应该开始了。
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满期待。
老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面巾,先擦了擦嘴,然后折叠了一下,又开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极为仔细,似乎这双手马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快擦完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屏风后的“一刀鲜”一眼。
“一刀鲜”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放下纸巾,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既然代做这个东道主,那也得献个丑,奉上一道菜肴,一来给大家助助兴,二来也有劳姜先生品评品评。”
老者语气平和,但最后一句话中的挑战意味却极为明显。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刀鲜”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虽然归隐多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在此时出手,如果能胜过姜山,自然可算扬州厨界获得了胜利;即使落败,后面还有“一刀鲜”押阵,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
姜山心中对此形势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老者不但厨艺极高,而且自己对他的来历底细一无所知,比试起来,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鲜”的下落,绝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着说:“品评两个字不敢当。老先生如果能够一显身手,让大家观摩学习,我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这下热闹了。”沈飞眉飞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么呢?‘神仙汤’还是‘金裹银’啊?”
老者摇摇头:“这样的市井儿科,怎么能在行家面前拿出手。段经理,带我去后厨吧,顺便也给我打打杂。”
“好的。”段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起身离座,跟在段雪明身后,一同向后厨走去。
淮扬众厨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横空出世,担任红楼宴厅的经理以来,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其名望绝不亚于扬州任何一家酒楼的总厨。现在居然有人让他来“打打杂”,而他还毕恭毕敬,毫无怨言。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贵,也由此可见一斑。
这边的陪侍女子们忙碌不停,这次却连众人的碗筷餐具都换了。新上的餐碟色泽微绿,原是用上好的碧玉制成,筷子细巧白腻,自是以象牙为原料。见到这等阵势,众人都是暗自咂舌,陈春生更是心痒难挠,琢磨着须给“镜月轩”也添几套这样的餐具,这才那凸显出酒楼的档次来。
过了约一刻钟,仍是段雪明当先,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宴厅中。
只见段雪明手捧一只银质高脚餐盘,上覆圆顶盘盖,小心地走至桌前,将餐盘放下。那餐盘锃亮光洁,周壁用金丝嵌着游龙的图案,栩栩如生,看起来甚是华贵。
见到这样的餐盘,众厨的目光一下在全被吸引了过去,并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于一名烹饪高手来说,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讲究的。这并不是说餐具越贵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韵味风格要和内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过程中,食客们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并由此产生对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厨师总是会想方设法通过餐具来激起食客相关的感觉和食欲。
比如说清蒸鱼通常会配以细浪花的青瓷盘;淡爽的蔬菜则多盛于纯净的白瓷盘中;褐陶罐能让人产生饥饿感,用来盛放红烧的鸡鸭肉类极为合适;看到砂锅,则不用多说,里面多半是长时间炖制而成的浓汤。
不过淮扬一带的酒楼是极少用金银制器来盛放菜肴的。这是因为淮扬菜系素来重精巧而轻华贵,重典雅而轻靡俗,这样的菜肴若与大富大贵的金银相衬,往往会不伦不类,在观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艺高深,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选用镶金的高脚银盘来作容器,里面的菜肴必定也是异常华贵才对。可众人想来想去,淮扬菜系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菜肴,一时间是既诧异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冲段雪明点点头,段雪明会意,右手一翻,揭开了盘盖,里面的菜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银盘中或红或绿,四下点缀着各色鲜果菜蔬,晶莹玉润,如同许多玛瑙翡翠一般。正中处洁白如玉,卧着一条蒸好的桂鱼。
“嗯…”马云略一沉吟,说道,“这道菜以形取胜,外裹金银,内有奇石宝玉,满目琳琅,确实有富贵之气,不知道菜名叫做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说富贵之气,诸位现在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着,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鱼腹,轻轻一挑,“请看我这道‘老蚌怀珠’!”
那条桂鱼原来早已从鱼腹处剖开,此时一挑,上半片鱼身随之翻开,便如同一只展开的蚌壳,藏在桂鱼体内的热气腾腾而出,银盘中立时如烟如雾。烟雾渐散之后,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打开的鱼腹中,竟藏有一斛洁白圆润的璀璨明珠!
只见这斛明珠整齐划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间椒红葱绿,衬着诸色细丝,艳丽照人。更有几颗滚出了鱼腹,在银盘内滴溜转动,与旁边的“玛瑙”、“翡翠”争艳斗趣,一时间满盆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姜山站起身,冲老者恭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您难道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家的后人?”
姜山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世人只知道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殊不知这位清代的文学巨匠,在烹调上也曾是当时的绝顶高手。“老蚌怀珠”这道菜,相传就是由曹雪芹所创,后曾记载于中,不过语焉不详,其具体做法到后世已经失传,尤其是鱼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为料,多年来一直是厨界中的一个谜团。现在老者能将这道菜做出,当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着说了句:“我也姓曹。”这句话无疑是认同了姜山的猜测。满桌人全都惊讶不已,就连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马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此时也随之解开,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气地问道:“曹老先生,这位段经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错。”段雪明替师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担任后厨的总管。”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段雪明在老者面前是这样一种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态度会如此谦卑。而他对红楼宴厅情有独钟,也就不足为怪了。
“诸位,请品尝菜肴吧。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制成,滋味别有一股鲜香。”老者说着,自己率先夹起了一颗,咀嚼一阵后,闭眼颔首,似乎颇为满意。
众人也纷纷伸筷,各自去夹盘中的“明珠”。沈飞更是扁着筷子,一下夹起了两颗,然后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姜山一颗“明珠”下肚,诚心赞叹:“桂鱼的鲜味已经完全渗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内糯,这样的口福享受堪称美绝。”
“一刀鲜”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说姜先生善于评点菜肴,尤其对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针见血的观点。不知道这道菜在你的眼中,会有什么缺憾?”
姜山想了片刻,认真地说:“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无可挑剔,而且一端上来,顿时满屋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让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华生活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一道味意俱全的杰作。”
“哦?”老者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这么说,你挑不出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面露喜色。沈飞打了个哈哈,笑着对姜山说:“那你对老先生的厨艺是很佩服啰?嘿嘿,老先生久居扬州,也算得上是扬州厨界的人呀。”
“这道‘老蚌怀珠’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确实是大开眼界。”姜山微微一顿,又说:“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想在这里现场仿制一遍。”
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虽说无可挑剔,但并不代表就能够胜过姜山。要分出高低,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两人同时做出相同的菜来,那厨艺上的优劣,就直观可见了。
“好!”姜山这句话正中老者的下怀,他挥了挥手,“请带姜先生去后厨!”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带领下,姜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这道菜您已经做到了极致,几十年的功力在这里。姜山临时仿制,怎么可能超过您?我看这次他是输定了。”姜山刚一离开,陈春生就忍不住说道。
“不错。”孙友峰也跟着附和,“如果给这道菜打分,那已经是满分的作品,根本没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这场比试,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个不输的局面。”
马云和彭辉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显然也认同了前两人的观点。
凌永生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姜山是一个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对天才进行分析,那显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嘿嘿,你们就顾说话吧。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飞一边说,一边夹起菜肴往嘴里填。看大家不动筷子,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打起了圆场:“不过不要紧,一会还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语,静待结果。屏风后的“一刀鲜”更是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终于,后厨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向着出口处射了过去。
同样的银质餐盘,里面是否也盛着同样美味的菜肴呢?姜山把盘盖揭开,那答案自然也随之揭晓了。
“请看我仿制的这道‘老蚌怀珠’!”姜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底气十足,脸上也挂满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盘中的菜肴,一时却全都愣住了。
那银盘中,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依然夺目,只是那洁白的桂鱼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了挠头皮。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桂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的神色坦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做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便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啰?”她虽然对老者也颇多尊敬,但还是希望姜山能够胜过对方。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说:“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桂鱼为原料做这道菜,除了其肉味鲜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桂鱼体形扁阔,在外形上与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怀珠’中的韵味。我的这番推测,您是否认同?”
老者点点头。姜山提出的这个问题,刚才在座诸人都思考,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样的结论。
“好,那我就要再问一句:论味质鲜美,甲鱼比桂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鱼与河蚌更为神似,但当时曹雪芹曹先生在创制这道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用甲鱼为原料呢?”
“这个问题简单,连我都可以想到。”沈飞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甲鱼俗称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这道菜既然是要彰显曹家的华贵,怎么可能以它为原料呢?”
姜山冲沈飞笑了笑:“你说得对。可现在的甲鱼因为其独特的营养价值,早已身价暴涨,远比桂鱼名贵。在这道卓显富贵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为原料更为合适呢?”
“对啊!这甲鱼现在可是高档宴席中才会出现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扬河鲜,以它为原料,不仅不掉价,简直是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了!”沈飞说到激动处,连连拍着大腿。
沈飞和姜山二人一问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对事先约好的拍档。可这几段话说得又确实有理。淮扬众厨全都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后,老者轻叹一声,诚心诚意地说道:“你这几个问题问得好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不仅洞谙了这道菜的做法,而且能够在原有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在烹饪技艺上的天资灵性,确实是让人佩服,我自叹不如。”
陈春生“嘿嘿”干笑了两声,聊以自嘲,然后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这古时今日,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菜谱中的绝妙做法,未必便无懈可击。这些年我们常把‘与时俱进’放在嘴边,今天我才见识了,这四个字同样也能用于烹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风方向,对“一刀鲜”说:“我已经尽力,只是这位姜先生的才思厨艺,确实要高我半筹。”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刀鲜”缓缓说道:“姜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是在所难免了。”
“能够得到‘一刀鲜’的指点,一直是我几年来最大的心愿。”
“那好,我们这就开始吧。”
简简单单的两句对话,却似乎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诸人脸上都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一刀鲜”对姜山,这不仅是当今两大顶尖名厨的对决,这场对决更浓缩着两大家族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试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姜先生,请你先随服务员到后厨选料、烹制。”老者对姜山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郑重地宣布:“根据事先的约定,这次比试,双方所采用的原料为:‘百鱼之王’。”
老者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除了不明就里的徐丽婕之外,在座的众人全都哗然,惊诧议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
“百鱼之王?”
“那……那可是……”
就连素来乐观不羁,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飞,此时也板起了面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百鱼之王’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徐丽婕拉着沈飞,迫不及待地询问。
沈飞摇了摇头,苦笑着吐出两个字:“河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