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执假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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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传来蹄音足声、叱喝至乎攀墙踏瓦的混乱响声,形势紧张至极点,显是此地的守将,正调动人马,把客栈重重包围,布下天罗地网——客栈的饭堂却是完全不同的宁静天地,一切吵闹均似与此地没有丝毫关系。

    孙恩似是非常享受身处的境况,双目闪动着充盈智慧的神秘异芒,轻轻松松的瞧着燕飞,柔声道:“燕兄可知自己正掌握着能成仙成道的千载良机,只要你肯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抛开成见,即可到达生死之外的彼岸,成为大罗金仙,完成每一个生命渴求的最高成就,踏足仙界。”

    燕飞把注意力从街上扯回来,哑然笑道:“天师把废话省回去吧!坦白说,我现在非常留恋生死之间的这段旅程,并觉得这段路本身已是我的终极目标,什么成仙成佛,本人没有半点兴趣。”

    孙恩笑道:“燕兄有此想法,是人之常情,生死之间的引人魅力正在于此,就像一个游戏,以生为始,死为终。由成孕开始,游戏开锣。我们全情投入,演尽了悲欢离合,在成败之间,忘记了自己只是过客的身分。有人舍不得荣华富贵,有人割不下男女之恋,此是理所当然。何况燕兄忽然得道,并不像我般是于看破一切苦修得之。旁观者清,我并不相信轮回之说,所以,认为每一人只有一次机会,如白白错过,实在可惜。我孙恩有一个提议,只要燕兄肯立志向道,不再理会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我不但可以放燕兄一条生路,还可以指点燕兄一条明路。”

    外面是杀气腾腾,比对起来,尤显得孙恩说的生命之谜充满难以描述的诡异。

    燕飞似像孙恩般浑忘了面对的危机,包括与这位有南方第—人之称、贯通天人之道的大师无法避免的生死决战,凝神打量孙恩好半晌,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成仙又如何?大师仍是局困在生死之间内,凭何晓得成仙是好是坏呢?”

    屠奉三来到刘裕对面坐下,讶道:“你怎么还未休息呢?”

    刘裕现出深思的神色,淡淡道:“高彦想我们帮他—个忙。”

    屠奉三愕然道:“当是与小白雁有关,你竟在想这样的事?”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他想我们为他营造—个与小白雁单独相处的机会,并有凭此征服她的信心。”

    屠奉三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苦笑道:“若是举手之劳,我当然会成全他。唉!坦白说,我对此战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如非我们能掌握敌方形势,我们根本没有—拼之力。”

    略顿续道:“你说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岂有闲情去理会私人的意向。”

    刘裕好整以暇的道:“屠兄因何对此战如此欠缺信心呢?”

    屠奉三叹道:“问题出在敌我比较上,桓玄和两湖帮水陆两支部队,均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纵使起始时中计落在下风,但其反击的能力却绝不可以轻视。反观我们荒人部队,比对起来仍是乌合之众,勇气有余,却欠组织和训练,亦没有—个有效的指挥系统,不要说如臂使指,连能否执行命今也成为问题。说得难听点便是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遇上敌人的顽强反击,我们肯定会乱作—团。”

    刘裕仍是神态轻松,道:“在边荒集的攻防战里,荒人不是表现出色吗?”

    屠奉三道:“那是完全有异于现今的情况,目标明确、保卫的又是人人熟悉的边荒集,加上有钟楼作指挥台。可是,现在须于荒野大河黑夜作战,我们欠缺战阵调遣的缺点,将暴露无遗,成为我们致败的因素。”

    刘裕淡淡道:“屠兄不是说过,我必须确立荒人统帅的形象吗?眼前便是一个机会。”

    两人低声细语,屋内的人仍是熟睡如死,益添两人谈论荒人此战成败的特异气氛。

    屠奉三摇头道:“我不明白。”

    刘裕道:“荒人是与别不同的,所以出产了个整天在妙想天开的卓狂生、又明知对方是妖精,仍不顾一切投进情网的高小子,试想想看,假设我们能在如此的情况下,仍可以玉成高小子的痴心妄想,而这由没有可能变成有可能的故事,每晚都在卓狂生的说书馆大收旺场,是多么投荒人所好的精采故事?那时,谁敢说我刘裕没有资格作荒人的主帅呢?只有这样疯狂的主帅,才是边荒集的特产。”

    屠奉三遽震道:“你的想法很接近卓狂生,确是匪夷所思,且非常合荒人的脾胃。可是问题在我们求胜已属不易,还如何办得到此事?只有当局势完全操控在我们手上,我们要敌人往左转,而敌人绝不敢向右转的情况下,我们方或会有机会做得到。”

    刘裕笑道:“若依现时的形势发展,我们确没可能办得到,幸好高小子提醒了我。哈!他等于帮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忙。”

    屠奉三奇道:“他提醒了你什么事呢?”

    刘裕沉声道:“他告诉我他心中充满恐惧,令我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况。起始时,我心中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是,当身旁的战友中箭倒地身死后,一切便改变过来,死亡是如此实在和接近,再没有任何安全的感觉。幸好那场仗我们赢了,否则我或者会当逃兵。”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所以兵败会如山倒,正是恐惧作祟。可是今夜之战,在这方面,敌人显然远比我们优胜。”

    刘裕问道:“告诉我!敌人现在最大的恐惧是什么呢?”

    屠奉三全身一颤,双目亮起来。

    孙恩一对眼睛爆闪异芒,正容道:“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因为没有人知道。人自出生开始,便是迈向一条死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生命的放弃。我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不甘屈服于生死,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内,即使作困兽之斗,也要超脱生死。我没法告诉你成仙成圣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只深信当你超脱生死后,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而这亦是最诱人之处,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呢?神仙之说,自古已存,是人来自内心至深处的一种渴望和追求。”

    燕飞讶道:“天师既有如此抱负,为何又置身于人世间的纷争里,岂非矛盾至极?”

    孙恩长笑道:“所以,我说燕兄误在执假为真,故而迷途忘返。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万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人心产生的幻觉。便像一场大梦,梦里无一不真,你更不会怀疑自己在做梦。梦正是心的余象,如声音的余韵,如空谷里的回响。机会就在眼前,燕兄勿要错过啊!”

    燕飞环目四顾。

    纵使是敌对的关系,他仍感到孙恩字字发自真心,显然超脱生死,是这可怕的对手深信不疑的事。

    难道眼前的一切,确只是人心制造的幻象?想想也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纵然人生只是一场大梦,但只要梦里有纪千千在,那这场梦已足可令自己放弃一切,全情投入地享受与纪千千共谱恋曲的动人滋味,且永不言悔。

    “笃!”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穿窗而进,钉入在孙恩后方一根梁柱里。

    火箭!箭附在梁柱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孙恩不为所动,目光凝注燕飞。

    燕飞淡淡道:“天师的说法怕会难以继续下去,动手吧!”

    刘裕道:“屠兄明白了!”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了。”

    刘裕再把声音压低少许,凑近微笑道:“敌人最害怕的,是刘牢之的意向,因为如刘牢之背叛王恭和桓玄一方,今次来攻打我们的荆州两湖联军,势将全军覆没。而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刘牢之确大有可能背叛桓玄和王恭,这便是敌人最大的恐惧。”

    屠奉三道:“桓玄虽然手段狠辣,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事实上却是贪生怕死的人,所以行事谨慎,不会冒险,如他怀疑刘牢之,绝不会让手下随便越过寿阳,进入刘牢之的势力范围,更不会在刘牢之的眼皮子下大兴干戈。”

    刘裕胸有成竹的道:“换了是别人,肯定不敢用此计,但我是深悉情况的人。不论是郝长亨或桓玄一方的人马,肯定有探子至乎内奸在广陵监视刘牢之的动静,以策安全。司马道子写信予刘牢之一事,已成公开的秘密,更加何谦一方知之甚详,并会散播谣言,以动摇刘牢之在北府兵内的威信。”

    屠奉三点头道:“此事确有可能,何谦便曾把刘牢之与王恭结盟的事,通知孔老大。”

    刘裕道:“我最清楚北府兵内的情况,刘牢之是不得不与手下将领商量此事,消息会因此散播开去。”

    屠奉三道:“若是如此,你这招恐惧大法,将可以发挥无穷尽的威力、郝长亨是聪明人,深悉人性,也比别人多顾虑,容易杯弓蛇影。”

    接着皱眉道:“可是敌人不是刚上战场的雏儿,我们想骗倒他们并不容易。”

    刘裕微笑道:“屠兄似乎忘记了,我正是不折不扣的北府兵。只要敌人略呈乱象,我便有方法乘虚而入,营造出北府大军从水陆两路杀至的骇人形势,只要令敌人生出恐惧,不求取胜但求保命,此战我们便有必胜的把握。”

    屠奉三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点头道:“真的明白了!刘帅!”

    火箭的攻势终于歇下来,整座客栈已陷进火海和浓烟里去,饭堂内的温度不住升高,仿如人间火狱。

    两大高手仍各据—桌,目光交击,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看看谁先捱不下去。

    烈焰虽仍未波及他们,不过主梁已烧着,其余可以想见。

    地上遍布箭矢,都是射往两人身上被挡开的火箭,默默诉说着刚才一轮箭攻的激烈情况。

    “猎猎”声响,靠近燕飞的最后第三张桌子,被上面掉下来一团火球波及,终告起火焚烧。

    对面的孙恩没入浓烟之内,燕飞展开内息之法,口鼻呼吸停顿,真气在体内循环往复,形成护体的气罩,不让火势入侵。

    如此以火箭焚毁一座具规模的客栈,并非上策,城将必须先把附近居民撤走,又要控制火势,可是燕飞却体谅城将的苦衷。要知不论自己或孙恩,均是天下武林最顶尖儿的人物,强攻进来,必是尸横遍地的局面,且没有必杀他们的把握,如能以烈火把他们逼得见势逃遁,再由箭手以乱箭从远处把他们射杀,当然划算得多。但因级数差别太大,城将作梦也没想过,他们能在火场内挺这么久,这也难怪,天下间,亦只两人有内呼吸的惊人能耐。

    “蓬!”

    一团火球从上而降,掉往两人中间的位置去,火热遽增。

    “铮!”

    蝶恋花向主人发出动人心魄示警的清音。

    燕飞蝶恋花出鞘的一刻,尚未触地的火球,已挟着劲气狂飚,扑脸而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烈焰里,燕飞感到孙恩的气场停滞了—瞬,未能发挥全力。不由心呼侥幸,晓得自己差点输掉此战。

    直至适才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直在他灵觉的严密监视里,即使孙恩没入浓烟里,他仍能一丝不误地掌握着孙恩的精神状态,只要孙恩忽然出手,他有十足把握可以作出及时的反击,不会让孙恩抢得先手,占夺关系生死成败的先机。

    可是在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似像倏地消失了,他再感应不到孙恩,要命的是,孙恩的灵觉却完全紧攫着他。

    他既不知该何时出手,更不晓得孙恩会用何手段。

    刹那间整个局势完全改变过来,他已陷于绝对的被动,先机尽失。

    就在败局将成的关键时刻,蝶恋花的示警,正是他最需要的及时雨,忽然,灵觉天机失而复得。

    孙恩的全力出手露出不该有的破绽,正因孙恩料想不到他的蝶恋花会有护主的“惊人之举”,更因而生出在道行上及不上燕飞的震撼,所以气场滞了一下,精神的变动影响了他的功夫。

    来自丹劫的灼热真气透剑锋击出,直冲扑面而来的烈焰狂劲最强大的核心处刺去,命中孙恩的劲气锋尖处。

    最奇妙的事发生了。

    凌厉的剑气如于烈焰添上最助燃的火油般,毫不费力地穿透火焰,化为一柱蓝晶晶的惊人光焰,立即令周遭的火焰世界,像星辰比之皓月般的黯然失色,照破了浓烟烈焰,把原本隐藏在火烟后的孙恩身影勾画出来,神奇至令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

    来自丹劫的真劲剑气,顿然威力倍增,不但彻底破去孙恩借火势攻来的一招,还直刺往孙恩双掌平推的掌隙间处,精准如神。

    孙恩诧异之下立即变招,两掌合拢,成掬手状,发出另一股真劲,迎上燕飞有如神来之笔的“剑焰”。

    燕飞从没想过,丹劫剑气有此奇效,心中想到的是,如不能在此特异的环境下击杀孙恩,大有可能永远都没法击败他,岂敢犹豫,人随剑势,竟就那般全力催发剑气,往孙恩扑去,完全无视临身的火屑焰风。

    “蓬!”

    孙恩的真劲与蓝白的剑焰交击,立时化作往两边激溅的蓝色光点,有如烟花盛放,诡美至难以用任何言辞形容其万一。

    孙恩浑体剧震,闷哼—声,往后飞退进入另一股浓烟里。

    燕飞亦被反震之力轰得往后挫退。

    “哗啦啦!”

    主梁终受不住烈焰的摧残,颓然折断下堕,火屑飞舞里,大小火球从屋顶掉下来,仿如大地终结。

    燕飞暗叹一口气,迅速倒退,以超人的高速避过焚身之险,同时以丹毒的冰寒真气护体,倏忽间已退至饭堂边缘,再冲天而起,撞破仍在燃烧的瓦顶,就那么来到火场上空处。

    四周尽是卷旋向上的浓烟,既看不到包围的敌人,敌人也看不到他。

    燕飞知道已失去击败孙恩的天赐良机,更清楚已向孙恩证明了自己的“心中一动”是真材实料。心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