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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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牛月清才把这日来最主要的目的不经意地说出。她详细地叙说着官司的起根发苗,满面痛苦地唠叨官司以来所蒙受的折磨,就反复强调实实在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救于市长的。牛月清说这话的时候,不看市长夫人的脸,节奏极快,说过了又觉得语无伦次,又重新说。心里叽咕,我豁出这老脸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难色,我就说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脑把话说完了,她若回个模棱两可的话,我这就立即告辞走了。她终于说完,脸色通红,又说道:“哎呀,你瞧瞧我给你说些什么呀,老庄叮咛我千万不要在你们面前提说这事,我怎么就说了?这事是太丢人了,外边纷纷扬扬议论老庄。他整日在家烦得坐立不安,这给你说了,你们怕也该耻笑他了!”市长夫人却笑了,说:“这有什么丢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么!老庄这些文人好面子,有这宗事也不见他来给大正他爹提说?!”牛月清说:“他呀,只会写文章,出了门木头石头一样的!前几日几个人还对我说,作家天上地上没有不知的,你和庄老师在一起,生活一定丰富极了!咳,他那写书全是编的,其实生活中啥也不懂,家里日子才叫枯燥哩。你问问他,除了编写故事,他还会什么?甭说和市长比,比个科长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丑嘛!”市长夫人说:“可我就是不会编,你也不会编嘛!一个市长能选得出来,一个作家可不是能选出来的,他是咱的市宝哩!”牛月清说:“哟哟,你把他还说得那么高的!可那景雪荫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长夫人说:“这我告诉你,一个人别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里不能没有个庄之蝶,谁要打倒庄之蝶,市长也不会答应的。”就一边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渍,一边说:“这事我给大正他爹说。”牛月清心里清亮了,却真担心她会忘掉,就又说了市长不帮忙就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市长夫人就说:“我记得着的。柳月呀,你到冰柜里给你大姐冲一杯柠檬冷饮。”柳月端了冷饮,过来说:“大姐,你今日可把庄老师作践够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说得一钱不值了!”市长夫人说:“你大姐哪里是作践你庄老师,她哪一句不是在夸说?”牛月清笑着说:“我老早就说了的,下一辈子再托生女人,死也不嫁个作家了!”市长夫人说:“好呀,只要你现在露这个风儿,你看西京城里有多少人要抢他了!”牛月清说:“谁会要了他?只有我这傻女人了当年嫁了他,这会儿谁要我给了谁去,我兴得念佛哩!”柳月就说:“是吗?是吗?”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吃饭的时候,牛月清坚持不肯留下吃饭,又使了眼色让柳月帮她说话,柳月也只好说大姐是担心庄老师在家一个人的,她们要赶回去给他做饭哩。牛月清说:“不回去给他做饭,他只得去街上吃。街上的饭馆碗筷不干净,吃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长夫人说:“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给你找个科长过活去。你不是说嫁他还不如嫁个科长吗?”牛月清就笑了。市长夫人说:“早听说你是贤妻良母,果然是这样,那我就不留了。大正,来送送你们的大媒人吧!”大正却在内屋里叫柳月,柳月问什么事,只是站着不动,牛月清就推了她进去,自个只和市长夫人在走廊里又说衣服,说饭菜。说了一会儿,柳月还迟迟没有出来,出来了,市长夫人说:“柳月,你怎么啦,嘴唇发白?”柳月说:“没什么呀!”大正就一步三摇也出来,脸色红赤赤的,说:“娘,娘。”市长夫人突然就拿拳头敲自己脑门,对牛月清说:“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没个样子了!”
走到街上,天已经黑下来,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块去夜市上吃饭,柳月说:“那不回去了,庄老师呢?”牛月清说:“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里来回他了!”买了两碗馄饨,又买了四个肉馅饼。柳月说:“我吃一个馅饼就够了,你能吃多少?”牛月清说:“吃不完了,不会带回去下顿吃?”柳月心下会意,就说:“我真贱,怎么就问多余的话。”牛月清一筷子敲在柳月头上。回到家里,客厅里一片黑,唯有书房亮着灯。牛月清去厨房看了,冰锅冷灶,知道庄之蝶并没有做饭。
柳月却到了书房,对着已经在沙发上盖了被子躺着的庄之蝶说:“你猜我们到哪儿去了?我们要办的事都办了!”庄之蝶说:“真的?”柳月说:“大姐嘴上说不去,但要办的事还是办的。”牛月清在客厅里说:“柳月,柳月!你嘴那么长?你给他说什么,让他取笑我这没出息的女人吗?哪儿还有酵母片儿,你找了给我吃几片;你也吃吃,今晚肉吃得太多了,夜里不好消化的。”柳月就笑着说:“你还没吃吧,给你带了两个肉馅饼的。”庄之蝶说:“我吃过了。”牛月清就又喊:“柳月,你在那儿骚什么情呀,你怎么还不去睡觉?!”柳月说:“睡呀睡呀!”听见牛月清已进了卧室,就对庄之蝶说:“今晚你又要睡这里?她中午哭得好伤心的,下午却还出去办事,你得去慰劳慰劳,暖暖她心哩!”就走出去回自己房里睡了。
庄之蝶想了想,抱了被子过去。牛月清已经灭了灯,他在黑暗中脱了衣服,后来又去浴室洗了下身,就摸上床来。牛月清把被子卷了一个筒儿裹了身子,他硬钻进去,竟伏了上去。牛月清没有反抗,也没有迎接,他就默着声儿做动作……(此处作者有删节)庄之蝶极力想热情些,故意要做着急促的样子,便拿嘴去噙她的舌头,牛月清牙齿却咬着,且将头滚过来摆过去。庄之蝶噗地一笑,说:“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个急性子人吃饭,菜盘里是菠菜烩鹌鹑蛋儿,他用筷子一夹,鹌鹑蛋滚到一边;再一夹,鹌鹑蛋又滚到那一边。夹了五六筷子夹不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鹌鹑蛋一拨拨到地上,上去一脚就踩烂了!”牛月清噗地也笑了,说:“那你一脚也踩死我嘛!”庄之蝶说:“好了,没事了,夫妻吵架睡这么一觉就云开雾散了!”牛月清说:“你想清了,良心发现了?”庄之蝶没有言语。牛月清又说:“你今晚要是不来,我真就对你彻底失望了!你来了就好,我可以放你一马,不说过去的事了。但我得吸取教训,要防着你了。
你必须与唐宛儿断绝一切来往,你要到她家去,我跟你一块去,没我允许,她也不准来咱家。”庄之蝶还是没吭声,只是在动着。牛月清说:“你现在倒这么有能耐,我不行的,你得说说故事我听。”就把庄之蝶掀下来。庄之蝶在黑暗里呆了一会儿,他没有好的故事讲,就拉灯起来说看看录相吧。牛月清说:“是那些黄带?”庄之蝶已经把录相放开了,立即画面上出现了乱七八糟的场面。牛月清说:“这哪儿是人?是一群畜牲嘛!”庄之蝶说:“好多高级知识分子家里都有这种带子,专门是供夫妇上床前看的,这样能调节出一种氛围来的,你觉得怎么样,可以了吗?”牛月清说:“关了关了,这是糟踏人哩嘛!”庄之蝶只好关了,重新上床。(此处作者有删节)牛月清说:“你和唐宛儿也是这样吗?”庄之蝶就又不吭声了。牛月清还在问,他说:“不要说这些了,要玩就说些玩的话!”牛月清半天再没出声,突然说:“不行,不行的。我不能想到你们的事,一想到我就觉得恶心!”庄之蝶停在那里,后来就翻下来,不做声地流眼泪。
一日,牛月清一早在凉台上晾衣,鸽子就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牛月清平日也是喜欢这个小精灵,见白毛红嘴儿叫得甜,当下放着衣盆就去捉了,在掌上逗弄一回,却发现了鸽子的脚环上有一张折叠的小纸片儿,随便取了来看,上边写着:“我要你!”三个字又被涂口红的嘴按了个圆圈。牛月清立时怔住,想想这必是唐宛儿寄来的约会条,便把鸽子用绳子拴了,坐在客厅里专等柳月买油回来。
柳月进门,夫人把门就插了,厅中放了一个小圆坐凳,从卧室取了一把皮条儿做成的打灰尘的摔子,让柳月在小圆坐凳上坐。柳月说:“我去厨房放油。今日街上人好多哎,我挤不过来就呐喊油来了,油来了!人窝里倒闪出一条缝儿来。”夫人说:“我让你坐!”柳月就笑了:“大姐这是怎么啦?我偏不坐的!”夫人唰地一摔子打过来,散开的皮条儿抽在柳月身上。
柳月哎哟一声,脸都变了,叫道:“你打我?!”夫人说:“我就把你打了!我是这个家的主妇,你是这个家的保姆,你勾结外边坏女人害家欺主,我怎能不打?就是市长来了,他也不敢挡我的!你说,那卖×的唐宛儿来了多少次?你是怎样铺床暖被、盯人放哨的?”柳月以为夫人还是在吃醋,就说道:“庄老师与唐宛儿有那事没那事,我怎么知道?上次我对你那么说说,只是气头上的话,你倒当了真,已经是家里鸡犬不宁了,今日你又不问青红皂白,竟拿了皮条摔子打我!保姆再卑贱也是个人哩,你下手这般狠,是要灭绝我吗?即使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当农民的我爹我娘放在眼里,可我现在是市长家的人了,你凭哪一条法哪一条律打我?!”夫人将那绳缚了腿儿的鸽子提来,把纸片儿丢在柳月脚下,骂道:“我凭的就是这些打你!你平日家待着,鸽子由你饲养,信由你收,坏事哪一次能少得了你?我不打你,我谢你?敬你?!”骂一句,打一摔子,再骂一句,再打一摔子,柳月胳膊上、腿上就起了一道道红印。柳月在心里叫苦:她什么都知道了!心虚起来,嘴上就不硬气,伸手抓了摔子说:“他们好,与我什么干系?”夫人说:“怎么个好法,你今日得一宗一宗给我说实话。你要不说,我打了你,也要向大正母子把这事说了。人家要愿意娶你,你到市府里去干那淫事;若是人家不娶了,你脱了这一身上下的衣服回你的陕北屹崂去!”柳月就哭着说了庄之蝶和唐宛儿如何来家,又如何去唐宛儿家幽会,说鸽子怎样传信,信上有过口红的嘴印也有过阴毛。她为了取悦夫人,减轻自己过错,把有的说有,把没有的也说成有。夫人先前只是心中怀疑,生出许多想象,但想象毕竟是自己的想象,听了柳月这番招供,眼前就是一堆堆细细微微的图画,倒觉得不如不知道着好,而知道了又无力承受,便一时血液急流皮肉发颤,天旋地转开了,叫道:“天呀,我是瞎子,我是聋子,事情都弄到这个程度,我竟一点不知!”她圆睁了双眼,摊着双手,牙花嗒嗒嗒地响,对着柳月问:“我现在有什么?你说,柳月,我现在是穷光蛋了,一无所有!”柳月从凳子上溜下去,跪在夫人面前,说:“大姐,这事我本要对你说的,可我是保姆,我哪里敢对你说?我说了你那时又怎么肯信了我?我帮了他们,为他们提供了方便,我对不起你,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夫人丢了摔子却把柳月抱住,放了声地悲哭。她哭着求柳月恨她,她本是要吓唬柳月的,可柳月没说实话才打起来的,她说:“柳月,我受不了,我却把你打了,你谅解你可怜的大姐,你能谅解吗?”柳月说:“我谅解。”也就哭了。
哭过一场,牛月清慢慢平静下来,擦了眼泪,又给柳月擦泪。柳月说:“大姐,我陪了你,咱去找那淫妇撕了她的×脸!”夫人摇着头说:“她算什么东西!弃夫抛子跟别的男人私奔,私奔了又勾引另外男人,一个见男人没了命的下贱货,我去打她倒脏了我的手!咱们若去寻她,风声出去,人人都知道你庄老师和她怎样怎样,你庄老师坏了声名,倒让她有了光彩。世上有多少崇拜你庄老师的,见一面都不容易,却是她和名人睡觉了?!再说,你不久就和大正结婚,咱家出这样的事,又怎么有脸见亲家市长?你庄老师虽是伤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业、功名声誉,我却还要尽力挽救他。
在家里不闹我忍了这口气,若在外闹开,只能使他更不顾了一切,越发偏要和那淫妇在一起,那他也就全完了。他苦苦巴巴混到出人头地这一步也是不容易的啊!现在我也不求他什么,只要他改邪归正,不再与淫妇往来也就行了。所以,你在外万不得露出一句口风,你不要管我怎么吵他,闹他,你不要多嘴,权当不知这事儿。可你要是还顾及你这个大姐,我要给你说,在家里咱姐妹儿心里却要知道他的毛病,只是严加防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柳月第一次发觉夫人还有这般心劲,倒可怜起做了主妇还这么难的,当下点了头。夫人也就如此这般又吩咐了一番,打发了柳月洗脸梳头、涂脂抹粉后出去。
柳月是到了唐宛儿家来。唐宛儿正坐卧不安地在门口张望,瞧见柳月来了,接进门去,问:“你是从家里来的吗?看到鸽子信了吗?庄老师不在?”柳月说:“老师在的,那大姐今日去了双仁府那边,老师要让你过去说话。”唐宛儿心下高兴,从糖盒里取了糖果要柳月吃,柳月不吃,硬剥了一颗塞在她口里,说:“这糖甜的,慢慢品能甜到心里哩!庄老师在,那让鸽子带个信回来就是了,还劳动了你跑一趟!”柳月说:“我要到德胜巷杨家面酱店买面酱的,离这儿不远,就捎了话过来的。”说毕,就走了。唐宛儿也精心妆扮了一番,骑车往文联大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