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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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一)

    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禀报:“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反正这样也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前面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络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深深一道竖纹,显得古板老成已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在朝廷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遵旨。”

    等他走后,我起来在宫墙边随意走动,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云雾一样,满城都是去赏花的游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我以后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

    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那些花瓣象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真好的天气。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象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有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这杏花开关祥瑞什么事。”我立即止住他说话,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

    我刚好也觉得口渴,随口就说:“伯方,弄点水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女子的后背一眼,发现撒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象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地,长短不一。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的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艳艳地烧在眼前。

    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子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些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又呼啸而来,在这样春日的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脸,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象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象停止在我十三四岁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问:“难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

    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

    眼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人。

    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那一次。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悲哀的疼痛勉强已经结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的说话中溅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为我去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有过了几天,也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点什么,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对那里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了,马上跪下叩见。

    我示意他起来。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才转头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好不容易恢复,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又不是皇宫,刚好落在一家酒楼的银柜旁边,被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买了小院在养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言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肩,轻声说:“还有……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我大约会没人要了,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帐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坐在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的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拣出来,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很惊骇世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一落笔,他们就永远是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始终还是把朱笔搁下了。

    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突然惊醒,才听到窗外春雨缠绵,象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第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我明明没有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现在还翻出来干什么?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我是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要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只是因为小时侯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

    可是,我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雨线笔直地自檐头一络络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说。

    我点头,说:“大娘娘吩咐吧。”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点头微笑:“不知有哪家是大娘娘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理,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那以后的事就是大娘娘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对母后行礼出去。

    我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丝絮般。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春分(二)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的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女子身上。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放弃了,看看我身后,失望地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听到我的名声,所以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我本钱,我养花,才两年,现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象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你们繁殖下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羽毛般唇瓣的兰花。

    “这是鹅毛玉凤兰。”她介绍。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随口说。

    她笑:“美什么啊,全都是废气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无聊。所以我宁愿到这里卖花了。反正宋朝已经连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给赵从湛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待我帮她擦完,她才说:“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她低声窃笑。

    我知道她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索索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有文绣重雉。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

    她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问:“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后要与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这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的,呵护照顾……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虚弱。从湛每天都从家里给我熬好药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钩到门槛摔倒,膝盖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陪笑。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

    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伸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时的小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为什么会是玩笑?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

    她却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机会远离朝廷……我们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你就成全我们?”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带着笑,用手把几络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他,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发殆尽,脸上的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悯……”

    还未说出什么,她已经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手的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把眼睛干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以实相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就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没有人色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能改变什么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然后她伸手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声撕裂,那声音尖锐,让我心猛地一跳,仿佛那撕裂声是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样。

    我用力撞开她半闭的门,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整件红色嫁衣,全就毁了。

    我此时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

    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来。

    那些眼泪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的。”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十来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后,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象在看着卑微的乞求一样。

    然后,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