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最新网址:www.biquwenx.net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行,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象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象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微笑了一下。

    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让我这样开心,再让我选择,我还是宁愿做小人。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陪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客官,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

    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酒杯落地的声音。

    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他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边却还在说:“大约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象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

    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来临。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大约我是任性。随便了,反正他们要乱就让他们去好了。

    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中。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轮廓,看到她用了安静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给他们塞了点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地,规矩的,连一支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

    她若永远都是一个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么发现她?

    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

    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

    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亲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

    “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没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们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默然。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也不知怎么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样地对她讲。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要不你带我去你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权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温声说:“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

    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远离它而去?

    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所有宫人都舒了一口气。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怎么说?”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还怪你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惟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厚唇,脸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给这个人这样觑着,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急报,你记得先呈到皇仪殿。”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

    回去后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德。”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他行踪。”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

    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皇仪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后来告诉我说:“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看来这个人不是不懂进退。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皇仪殿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罢?”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象一阵惊雷打地我刹那念头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