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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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二)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里面去,我没有办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

    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

    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没有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说:“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冰凉。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不知道她来历,不知道她年岁,不知道她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我这辈子,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是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头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让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光芒苍白色,在周围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面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仔细聚神,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过去隔了薄帐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似乎鬼魂一般苍白。

    此时才觉得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就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时。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

    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了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啊,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浅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我本该把自己手里的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的颜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后的粉墙上一般苍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仿佛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象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

    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一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穸索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

    “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这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

    但是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今天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谨,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供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好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得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上面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象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

    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怕不能如我的意。

    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不是不难过。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我心里大恸。

    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样的狐狸。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小满

    二月乙巳,母后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还是服衮衣、仪天冠飨太庙,杨太妃亚献,皇后终献。

    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兴登基以来所有因为母后而遭贬死者复官,谪者内徙。并宣召各地名医入宫。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后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连忙准备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绶他们也一定准备好回来了。

    朝廷里也开始变动,杨崇勋已经如愿成了枢密使,此时率先上书讲母后当政的缺失。

    我看了几行后,把奏折命人拿去送还杨崇勋。“这里面别字甚多,修订再呈。”

    料来此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子了。

    坐在皇仪殿里发了一会呆。

    以十四岁为界,我改变了很多,没办法再做那个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亲勾心斗角,拉拢朝廷大臣,利用派别争斗,起用对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连为亲生母亲流的眼泪都未擦干就开始装做若无其事,甚至不愿意为亲生母亲争一点什么,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

    我到底为了什么?

    在对母后逼宫的时候,曾经想,我不过是害怕了分别,害怕了母后轻易拆散我和艾悯,害怕了十四岁时那样无能为力的虚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为自己,不是为任何人。

    母后说,真不希望我长大。我也是。我也曾经千次万次回忆我小的时候,母后那些细软的歌声,那些轻柔的脚步。可惜我们不是平常的母子,我们是皇帝与太后。

    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但人生已经这样了。

    人,改变,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没有办法的。

    从心里生长的东西,谁能够用刀子剖开心肺,割舍了这众人伏地的尊贵?

    母后去世的时候,是三月甲午,她临去时,手脚抽搐,太医请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侯良久,太医奔出来,说:“皇太后崩了。”

    当时外面正是春日最艳丽的时候,所有的花树都开已到全盛,粉白,粉红,粉紫,烟雾一般笼罩京城,一切都鲜艳明亮到了极至。

    我进殿内去,因为母后不宜见光,里面都是昏暗,空气沉闷。

    母后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春天?

    宣母后遗诰,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凡军国大事与杨太后内中裁处。

    百官本应在内东门杨太后。御史中丞蔡齐对众人使眼色让他们停下,然后带人入内求见,问:“皇上春秋已盛,现在刚刚亲政,女主相继称制恐怕不适合?”

    众臣附和。我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时,杨太妃正候在我的宫中等我,见我回来,忙站起接我。

    我连忙叫伯方扶住。

    我从小是她抚养大的,我们的感情自然不一样。

    她流泪问起太后的遗诰,我知道她是已经听闻的,但还是说了一次:“大娘娘遗诰中说,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以后要请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儿。”

    她惊慌,几乎跪下求我说:“太妃年老体弱,实在难以担待朝事,况且我一介妇人,于此毫无知晓,请皇上将遗诰中这一句改去。”

    “这是母后遗诰,怎么可以改。”“请皇上垂怜。”她哀求。

    我看她这样,叹气道:“既然如此,朕去问问辅臣。”

    于是罢了太后预政,我正式独揽朝政。伯方是我身边人,我让他代我从守母后身边。

    十三岁以来的那些噩梦终于不再出现,我安心在这个宫中歇息。

    睡梦中再没有了高高悬崖的坠落,于是很安心,因为里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虚空外什么也没有。

    可这长久以来期望的平静梦境,真正拥有时,才发现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从十三岁父亲去世时开始。

    在睡梦中被这般冷清击溃,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触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龙飞鸾。夜静极了,听得到自己的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血都是冷的,冰冷,没有活着的迹象。

    我从十四岁开始,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忍着疼痛强迫自己把血肉一点一点熬成帝王,到现在我已经杀死了我所有的东西,孩子时的那些天真,信赖,梦想,我全都抛弃。

    我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我旁边,只要她还在,我就没有关系,我的血行就能是温热的,我就会有灼热气息。因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来爱什么人的。

    可现在,她已经把我置之死地了。

    现在我拥有了天下,但却连一个掌心的暖和都已经失去。

    我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腐烂在我们一路的纠缠中,就象一只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尽所有力量,都无法再次长出一模一样的翎翅。

    我们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我也不会再用那样的力气去爱她。

    她已经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

    那个十三岁时只有爱恋的单纯孩子,已经永远死了。

    四月十四,小满。我的生辰,乾元节。

    母后丧期,罢了庆贺,但礼不可废。一早在玉宸殿,皇后就给我上酒为寿,那天我突然想,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子在想什么,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却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甚至支持她的父亲反对母后,坚决站在我这一边,因此母后对她也由开始的维护变成了针对。可是,我却一直在忽视她。纵然她不是我喜欢的,但我的确是亏欠她的。

    可是,当时是那样情况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她相处下去?

    她与我向来没有话说,现在也只好拣了点朝廷的事和她闲聊。

    “吕夷简今日进手疏上陈八事,朕觉得他见地不错,以后也许还是多依仗他好。”

    皇后冷笑问:“他能说什么话?还不就是那些老旧故事?”

    “这次他倒都是力求与母后在时的习气相别,很合我意。”

    “但是一上来就呈皇上这样的折子,难道算准皇上以后要委他以大事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朕与他也商议了,张耆、夏竦等是太后所任用的,全都要罢了,以后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吕夷简难道就不依附太后吗?只不过他见机快,善应变,比别人早一点把风向转到皇上这里而已,皇上难道真要重用这个人?”

    我点头,笑道:“皇后说得是。”

    前几日已经罢了杨崇勋,现在又罢吕夷简,要我出面当然是不好看,不过皇后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罢吕夷简的好借口。

    朝中人无论如何,都是投机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与母后分庭的也一样。

    希望吕夷简能知道这一点,免得以后行事不知道顾忌我。

    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凡事需要听别人指点的皇帝。

    巳时摆驾紫云楼,与三品以上宴饮祝过长宁节。然后回宫,于酉时临流杯殿,后宫众人要向我上酒请寿。

    换衣服的时候,伯方在身后说:“皇上,此次进贺顺序,后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贵妃已经拟好,玉册金宝都已制了,却因故未正式进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时诧异,回头问:“什么?”

    难道她今天居然要来?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借身体不好推脱掉的吗?

    居然,会在我的寿辰要与其他人一起向我进贺。

    皇后在流杯殿率众上寿。宫中的蔷薇露清冽,无奈每个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胜其烦。

    她终究还是没有依贵妃礼,只列在最后。模糊中只看见她低垂的头,灯光晕了颜色,头发黑得让人诧异,肤色又白得几乎可怕,我想定神看见一些什么,她却在满殿的金紫红晕中尽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颈,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钟交鸣,丝弦急奏。《曲破》声调转大曲《柘枝》。

    纷沓寿筵开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来看的绣花高饤八果垒,用以气味洁净的缕金香药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腊十味,垂手八盘子。

    暂停席宴,把酒祝今年东风。

    拓枝正舞到《三台》,鲜亮颜色的裙裾高高飘扬,满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击玉声中舞袖如云。刹那恍惚。

    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开得云雾缭绕,一天地的胭脂琼瑶,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后面。

    她就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在这杏花的深处,繁华尽头。

    浅绛红的一带裙角,上面是缠丝的秋海棠。

    她一直低着头,我穿过重重浮光掠影,看见她的手,她的容颜,她的衣裙。

    离得远了,怎么也看不清楚。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

    不知不觉第二巡开始,八盘切时果,十二品时新果子,然后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后上的是十二味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

    我问旁边的伯方:“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来,那内侍启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饧缀糁作饵,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滚上糖衣,入油炸为蓼花状。”

    伯方笑道:“皇上大约没有见过蓼草,这名字是取其形似,象那蓼草花。”

    我微微点头,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细地看。不看其他人一眼。

    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丢下了满殿的盛妆逃离那绛红裙角上缠丝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么会没见过。

    在那个瓢泼的雨天里,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蹲在墙角里寻找。我至今清晰记得那种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绿色暗沉,大约是极苦涩的。

    暗地里居然精神恍惚了起来。

    第三巡上来,正式的御筵才算开始了。

    名目罗列有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成双作对送上来的,共计三十种。五盏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间歇,还有插食八品,劝酒果子十道,厨劝酒十味,间以乐舞伴奏,时间冗长,纷繁错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宫中与她一起用了,即使现在,平时也仅只是传半膳,今天这长长的筵席下来,还是三个时辰中的第两次,心里颇不耐烦,况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适宜,异样恹恹的。

    上到第十一盏,是螃蟹酿橙与鹌子水晶脍。螃蟹只取两螯嫩肉,橙子用江南归园种,果皮上雕的龙纹鳞爪毕现,贴金箔云朵,龙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晕与橙子的金黄在一起,尤其美丽。

    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螃蟹酿橙的,以前在她那里,也曾经做了给我吃过。她用的螃蟹不过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盖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独自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意兴阑珊。

    一切的欢笑都极其遥远,只有我坐在这里,他们表演的喧闹喜庆,却恍如远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岁时在正阳门的上元节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远孤寂。

    只是尽力不去看那浅绛红的一抹颜色。

    那颜色却在这大殿的喧哗中,艳艳地燃烧起来。

    筵席近尾,各宫一一上酒倾杯。虽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厌烦至极。

    到她捧盅上前时,我已经几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犹豫了下,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看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把酒盏再举高一点,呈在我面前。

    我默然把酒接过,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离我很近,虽只是口唇微动,我却听得极清楚。

    她说,小弟弟,我们真不该落得现在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已极。

    许多幻象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罢离席,依例携内宫人去积庆殿祀真君。

    一群人从内宫城出来,出到外宫城,守卫开了重门,车马磷行。

    积庆殿在广大平场的右侧,左侧就是司天监,外墙内高高的步天台直上云霄。从这里看去,那里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阴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细,轮廓雾霭。

    我盯着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里是我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我们初次相见,就是在那上面。当时我能用一年来等待一次见面,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假若我们就停留在那样的时间里,没有逾越,没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没有现在的求之不得。也许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地方。

    转头看她在远远后面的车上下来,在灯火下,她安静扬头看步天台,此时风露满天,她身边海棠红色白色铺陈,如雪如雾。夜风里一切都淡得几乎没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月华冷淡。

    良久,她把头转回来,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轮廓上,虫蛇般青色逶迤,尤其凄清。她伸手去抚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经开迟了,经她手轻轻一抚摸,那些娇艳的胭脂色,从她的手里散落下来。就像我们的年华,这样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声尖锐的声响,钻刺直上空中。

    我们下意识地从窗口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将圆满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顶端处有烟火冲天而起,在天空中万千光彩迸射,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每个交叉点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

    照亮整个禁苑。所有人屏息静气。

    我看着这天空中盛开出的嫣红光芒,惊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岁时,见过这样的烟花,是她从自己的世界带过来的。

    外面有人惊呼出来,问:“你要到哪里去?艾姑娘……贵妃……”

    我大骇,急奔出殿。隐隐看见前方阔大的平地上,有个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隐约了影迹,像要被黑夜吞没一般。

    周围所有的内侍守卫全都因为不知所以然而没有追上去,只看着她在烟花的绚丽光芒中飞奔。

    我突然想到张清远那一夜对我说的话:“艾姑娘现在……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原来……如此。

    我在周围一片沉寂中,顺着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气向她奔跑。

    听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论是狐狸,是蛇妖,还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现在,她要离开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风里飞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钗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闪了一闪就坠落在地上,那头发全在身后纠缠缭乱。

    她提着裙角,轻纱的服裳在她身后被气流扯得笔直,飞雪一般。

    她就像挟风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阶盘曲环绕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紧追上去,她渐渐气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艰难地在转弯处伸手过去,触到了她后背。

    只要我收拢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边成为尸体。

    只要我收拢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万千颜色刹那闪现出来。

    那白色的是我们坐在步天台上,洁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远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时节那雪柳在鬓,柳梢的青气暗涩。

    粉红色是重逢时那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浅红深红,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

    艳红的是赵从湛的血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脚下流淌过来。

    银色的是我抱着她在芦苇中,周围全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激得她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淡红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着怨恨生根。

    十年来所有色彩,斑斓鲜亮,全都在我面前倾泻而下。

    我的手没有合拢,夜风就这样冰冷地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

    只一刹那的恍惚犹豫,我最后的机会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颜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觉得疲倦。疲倦得几乎心力交瘁。

    那感觉,大约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迈完最后一级石阶,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荡荡。

    什么人也没有。

    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几步,靠着轨天仪坐下,月光从后面打过来,圈轨层层叠叠,光线与阴影叠加。眼前光斑跳动,隐约就是她在对我笑,狐狸样的清扬眉梢。第一次见面时肆无忌惮的笑声,响铃一般。

    我从未见过的活泼生命。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说,我有这么恨你。

    原来她要离开我,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我都是没有办法的。即使现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双亭下,我也依然没有办法阻拦她。

    眼睁睁看她就这样远行回自己的家乡,从此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四月的夜风夹着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所踪。

    步天台上除我,再没别人,只有风声凌乱。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一个人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