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更无田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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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厢,谢皎奔行少顷,望见前头正有两窗洞开,方位也似神秀阁。她左手一撑,按压窗沿跃进房内,殊无香味,刚落地便悔道:“错了!”

    徐覆罗满背虬肉,赤着上身,刚擦过烟尘臭汗,眼下在屏风后头换衫,口哼快活曲,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见她倾心思云雨,咱们两个,如漆似胶……”一会儿又喜不自胜,捏着嗓子,伪作女声应答,咯咯道:“我的爷,你说得是。”

    鸭炉被他一盏茶扑了,张窗本为散气,清清朗朗,毫无氤氲,谢皎一落脚就察觉不对。

    徐覆罗沾沾自娱,勾着两臂,在身上比划一件烟红色对襟开衫,刚扭过头来,赫见窗沿鸦踞一人,浑身漆黑,根本不意看脸,当即嗷一嗓子叫道:“别劫色,去劫财!”

    他一手遮胸口,一手直戳隔壁神秀阁,谢皎恍才明白是要劫自己的财,气不打一处来,两袖一捋,怒冲冲道:“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什么叫替天行道!”

    徐覆罗认清这道耳熟的声音,眼睛一瞪,将胸一挺,顶嘴道:“我谢谢你嗷。不打招呼,不请自来,前胸后背看个精光,登徒子,登堂入室,你还有理了!”

    谢皎翻白目,“一身疙瘩肉,长毛猩猩!”

    “说实话,我好看吗?”徐覆罗一吸气,绷紧了肩臂筋肉。

    “好看,孙子都能提瓶儿去打酱油了。”

    他登时酸了脸,抱了抱拳,应道:“谢太婆谬赞,那你可以入土为安了,咱们隔道山头再埋,山不见,水不扰。”

    “徐花子,本事见长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大耳刮子。”

    谢皎捋起袖子,捺掌欺前,因见他赤着上身,筋肉饱满,竟无处下手。徐覆罗只顾皮着脸,眼睛一瞪,将胸一挺,她顿了顿脚,呸道:“狗扯羊肠,胡搅蛮缠!”曳窗而逃。

    他紧追不舍,烟红衫子拦胸,半身出窗外,嚷道:“给你看,由你看,不敢看啦,胆小鬼!”

    她之所以逃,并非出于男女有别的羞赧,而是窗户纸一点即破:徐覆罗力壮如牛,真非夸口。习武之人决胜负,一比快,二比力。男女生身有异,徐覆罗自矜体格,这种有恃无恐的勇气实属上天所赋,向时谢皎挥刀百遍才能激发一二。她本凡躯,非是花果山铜头铁额的猴行者,生来先落一程,心有不平,更不甘。

    天生百样愁,愁来愁去少白头。

    徐覆罗头悬窗外,没等收回去,迎面赫有一物横空飞来,丁零撞上额角,砸得他眼迸金星。

    “太守宴没你份了,滚出去,巡察左右!”

    隔壁谢皎砰一声合窗,震得徐覆罗眉毛一抖。他展臂捞下暗器,竟是满满一吊铜钱,正巧挂上髻帽,故不曾坠落。

    “谁稀罕!”

    他掂量手里铜钱,转念一想,这等正式筵席,郑宦官难道准许雅骨登席么?

    佳人清夜,荷包小鼓,馆外天大地大,何愁无消遣?徐覆罗计上心头,随即面露喜色,也合了雕窗,自顾自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

    谢皎闭户背墙,箕坐在墙根,越想越气,定定盘算片刻,剥下夜行衣一丢。她起身推动棂角,只开半隙,便听隔壁传来没心没肺的小唱,当即冷下脸,冰凌凌道:“长毛猩猩,白眼狼!”

    正要关窗,却另有所见,原来窗颊上藏有四行淡楷小诗。从右到左,字如珍珠连缀,若不是一眼擦过,撞它个正着,决难察知竟有人在此题句:

    “月下虫声多,霜落满城白。更无田田绿,召幸江湖来。”

    立秋过了,外头莲叶接天,薄雾如烟,浅浅铺一层,仿佛世外仙园。河鲀气性大,忘性更大。谢皎侧着脑袋,让位于背后灯光,一时神清气爽,颇以为健笔。

    她托腮晃脑,指尖一点一点,狗拿耗子替陌路人想道:“卧听江湖风雨声,无人知是残荷败……扬州地处江北,入冬以后,江湖结不结冰?结了冰,满了雪,那你还怎么听?”

    想到此处,她忙使掌心擦了几下窗颊,又朝字迹哈一口气,墨漆如新,偏不见有一两字落款,只刻了一芥扁舟。

    谢皎怅然若失,心道,这神秀阁未免名副其实,秀气得有些腼腆了。但留款识,不说为你传扬,记一两笔也好过无名遗世。

    虫鸣绕檐梁,铜鸭口中最后一截线香断落,走廊传来轻密的脚步声,琵琶行曲渐盛。

    谢皎耳尖一动,跃回镜台前,稍瞟铜镜,衣衫鬓角尚齐整,这时便闻笃笃急响两下,门外低声道:“谢教头,有事告知。”

    ……

    ……

    拔栓开门,见是郑子虚,这倒出乎意料。郑子虚往左右一瞥,作势要迈门槛,谢皎抬臂虚虚一挡,说道:“嗳,不方便,郑兄这样做,我可要难为情了。”

    郑子虚心存顾忌,生怕被仇大将和霍官人撞见,只得自嘲:“谢教头说笑,为兄这副模样,我还能对你威迫作势吗?”

    谢皎心道稀奇,眉梢一挑,默然让出身后道路。

    郑子虚急跨一脚,掠入户牖,跻身玄关阴影处,并未深入,亲手虚掩了门,反朝她促声道:“我不便久待,有些话就直言无讳了。阁下隶属皇城司,跟着三大王,总好过御前人船所。郑某亦非鄙薄之人,童贯童大珰点我上来,自有我的用处,倘遇难处,还请谢廉使照拂一二。”

    “哦?”谢皎长吟,“平白无故,这话从何谈起?”

    “无他,支一张保命符,免做瓮中之鳖,真派上用场,登岸必有重酬。”郑子虚嘴角一绷,下意识微笑,以为谢皎不察。她尽观眼底,沉声道:“郑转运所为此事而来?”

    郑子虚见她入耳考量,咽唾正色道:“务请两位皇司使者,打好包袱,明早卯时三刻到我头船,莫要惊动任何人。咱们船上相见。开闸入江,送两位到秀州,算我不曾食言而肥。”

    谢皎凛然道:“有麻烦?”

    “小风波,来日方长。”

    “只我二人?”

    郑子虚顾左右而言他,低声道:“童大珰与皇城司休戚与共,我更尤甚。为兄一片真心,到秀州自有分晓。谢廉使,劝你斟酌,跟我一条船,才不会误了差事。”

    猛闻一声喷嚏,崩如惊雷,传过内天井,震得两人俱是一愣,紧接着骂声吼道:“胭脂香粉,恼人!”

    郑子虚在门缝窥见,言道:“是仇牛,被泼一地红粉,迷花了眼。”他急钻出神秀阁,“先告辞。”

    谢皎洞若观火,合了门,大步朝窗边跨去,心知郑转运意图丢卒保车。她撑臂跃窗,几下起落,重又钻进隔壁,本要警省徐覆罗,谁知屏后空空荡荡,他早拿钱溜了。

    “也不耽误,总不会彻夜无归。”

    她一面暗想,三下五除二,顺手把他散落的包袱行李收拢打牢,系个死结,重回神秀阁候备。

    谢皎身家简快,一收即妥,想到如今沾了皇城司的光,由卒升车,不被视作累赘而轻弃,竟涌出一股窃喜的庆幸感。

    但郑子虚之事仍不可掉以轻心,他想逃舟夫役钱,随行者自然越少越好。谢皎虽不知他会使何种手段应对漕所的交接责问,心里却十分笃定:宦官贪财,比之破产,他更舍得破釜沉舟。

    押纲官一走了之,水手无钱拿,一纲三十船如此,漕运线上的千艘百载又能向谁求取薪饷?

    倘使监司咬定一无所有,一人呼,百人应,水路很快便会瘫痪。花石纲断送,输人一着的还属应奉局。朱勔争得市舶司之权,西墙补,东墙漏,赔本买卖,得不偿失嘛。

    谢皎打定主意,默道,厘清这层利害,便不妨为我所用。

    乐声交戛,如潮水浮堤,曼渐充盈两耳。席已布好,小鬟叩环邀人,门外便是快活世界。

    她口应一声,站在神秀阁中央,周视一圈,四下里清雅流香。

    “只有一问,”谢皎琢磨,“番僧追杀祝馆主,究竟事出巧合,还是与赵别盈有关?”

    她展臂拉开木栓,房门洞开,弹唱鼓涌淹耳,早不闻仇牛发癫。走廊烟雅之氛几欲吞人心智,往天井下望去,只有白花花一颗大佛头。

    “既请我入局拆解乱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谢皎心道,“我可有刀傍身呢。”

    ……

    ……

    “通传她了?”

    “一字不落。”

    见她步入廊间,三五丈拐角,落地大琉璃瓶背后,庞蒲勒笑道:“这人眼神亮,不好糊弄,你可没露马脚么?”郑子虚嘘声道:“我有分寸,说好了,只诈钱财,不伤性命。”

    庞蒲勒揶揄道:“放心,饵已放出,我只要刀,其余都归你。”

    女人在手,真一本万利。郑子虚表面言笑,心中如此妒想。

    饵是狐美人,一条红尾,闲闲度夜,侧卧矮榻灯笼下,翻着一本汉诗集子。

    雅骨早先向徐覆罗开口,请借文章一读。他一听,二话不说,偷把谢皎箱底搜光,少有游春之词,只送来一本李杜,先扬后抑,读得雅骨十分惆怅。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乌栖复惊。”她捻起纸角翻页,牙牙学语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一首三五七言,三三、五五、七七,极富韵律,是太白哀音。

    雅骨尤善于识字认符,思索一番,顿悟其妙,不由吟哦出口道:“月照升我影,盈亏通幽冥。故园群影在,只偷一人去……却和奥玛四行诗同也不同,汉文属实有趣。”

    她正晃神间,陡闻外头“汪呜”一叫,尾音吞进喉中,粗鲁又奇怪,不懈地抓挠窗帷。

    雅骨着履,推开两扇窗棂,勾月打眼,左右狸奴无踪,却听“哈”的一声大笑。她低头一瞧,徐覆罗躲坐在眼皮子底下,后背贴墙,脚尖抵瓦,一身烟红衫,委实守候甚久。

    一只灰蓝色绒鸟为掌心所托,“咕咕”振翅,朝她举了举。

    他言之凿凿道:“一只百灵鸟,落在通草花盆景里飞不出去,我就帮它一把。谁知怎么,它飞呀飞的,偏就飞来了这扇窗前。”

    雅骨拾起簪绒鸟,捻柄一转,百灵振翅如飞。她拂鬓上簪,绒鸟栖居红巢,翅膀挨在狐美人耳畔。徐覆罗兀自道:“你不去吃太守宴,是也不是……”

    他霎时一静,冰雪透肤,右手早被雅骨捉住。

    她握住他的手掌,绾起一道烟红袖口,心无一语,指却先动,拂理对方鬓发,接着将他手掌平摊开来,涂涂画画,不知在掌心里藏些什么文字。

    “痒。”徐覆罗五指蜷曲,按掩了雅骨的指尖。

    雅骨掰直男人宽大的手掌,眸如点丹,正色道:“护身符,回礼。”

    及至写罢,徐覆罗急忙收手一瞧,咒符如水文,寥无痕迹。

    “阿波罗大光明王急急如律令?”他仰头烂漫道。

    雅骨扑哧一笑,绣口吐花,徐覆罗目不转睛,连听几遭悟出门道,鹦鹉学舌道:“提阿莫,德阿摩……也不对,泰阿没!”

    他虽听不懂海外文字,却因昔年做过土夫子的功底,对百兵谱上名刀宝剑之流颇为熟稔,自作主张附会了泰阿之名。其所谓“泰阿”,正是欧冶子和干将同铸三剑之一,无疑传世宝器,何愁伤人不快?

    雅骨点头,脉脉垂睫。

    徐覆罗暗自咂摸,泰阿没,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如何护身,难道西域术法与中原正相反?

    “这道符咒是怎么个说法?”

    雅骨低了低头,“你在我面前。”

    徐覆罗恍然大悟,长长的哦了一声,鸡啄米点头,喜不自胜,美津津想道:“急急如律令,请了神,唤了将,可不就是‘你在我面前’么?”

    荷风惊鸟,鸳鸯夜宿盖底,一叫晃塘影。

    ……

    ……

    月将满湖,徐覆罗站起身,隔着洞窗,对她发顶的红髻与绒鸟大略行了一礼,继而禀明来意,正儿八经道:“你吃不上太守宴,那我也不吃,咱们去街头夜市。我听说扬州糖坊的甜浆滋味甚美,想和你尝一尝。倘若甜得牙疼,那就再吃一碗豆腐羹。八方皆宜,总有去处,你愿意同我走吗?”

    虫声登时大乱,这道邀约出乎意料,雅骨局促抬头,惊觉自己落了下风。

    他足踏碧瓦,身负夜色,朝雅骨伸出右手,徒有一片单薄的情意。月在高天,雅骨定定望他半晌,须眉如戟肩如山,只觉身不在此,心也早飞出枯室。

    徐覆罗素与人善,又好插科打诨,使人几忘他本是个高大的丈夫。如今破了功,自然现了形。

    “你放心,太守宴正经筵席,伎乐相伴,不吃到夜半三更决不会停,时辰够的很。”

    “够做什么?”她慌道。

    徐覆罗卖个关子,歪头道:“喝了甜浆,我就告诉你。”

    雅骨嘴角绷紧,怅然若失,淡笑着朝他伸出左手,正想拉人进窗,冷不防被他捉手拦腰抱起。惊噫未止,天地骤宽,头尾已悬窗外,风陡而开阔,绿波一望无际。

    徐覆罗得了手,一气呵成,不待她反应,便道:“抓紧了!”

    她下意识攀身其怀。徐覆罗搂个满抱,轻提一口气,沿瓦背疾走,足声登登如密雨,奔至尽头一跃而起,横抱雅骨,越过花墙层层叠叠的珠兰,直从二楼飞落阑外,两人稳稳落地。

    他一回头,脱出金笼,背后正是“狮子头”正门。

    雅骨惊魂未定,簪绒鸟离位,缀着发髻半寸,要落不落。徐覆罗一时腾不出手,下巴一抬,朝她发顶轻轻压下去,喉咙只在雅骨面前。饶她见惯了万顷海波潮头,此刻竟也小心屏息,不敢出大气一口。

    湖光渺渺,鸳鸯逾水而凫。荷叶呼啦呼啦的刮,左拍右摇,暗桥如蛛网勾连。

    徐覆罗蹬过百折石桥,意气风发,如履平地,雅骨像坐绿波间乘风飞驰,没等想明白,倏忽迫至尽头。

    待近六一馆外墙,不远处传来唐一杯受宠若惊的喧和声,新客登临,余光无暇他顾。徐覆罗抱人东移数丈之远,先借湖石,后借矮树柳干,连蹦几尺,步步高,一下子蹿上墙头。

    雅骨身在半空中,张首朝外一望,满目灯色鲜。

    扬州大小街巷有说有唱,小儿成群耍乐,捧腹大笑,游戏十分热闹。簪绒鸟便在这时脱出樊笼,左胸咚的一响,死而复生。